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才8岁，有一天我彻夜未归，可把我妈吓坏了。
那时四邻八乡传言说，有人贩子到处流窜作案，专门抓小孩，卖到黑煤窑当童工。我妈以为我被人贩子逮走了，一夜没睡，抹黑到处找我，边找边哭，边哭边跌跤。
我妈腿脚不好，右腿有残疾，是小时候落下的毛病，具体什么原因我妈也不知道。外婆一直为此愧疚，觉得对不起我妈。
那一年我妈不满周岁，还不会走。外婆在屋里做针线活，妈妈自己在床上玩，突然爬到床边，将要掉下去时，外婆眼疾手快，一下子抓住妈妈的右腿。我妈没有摔着，但着实狠狠哭了好几个晚上。
外婆还以为妈妈是吓着了，就抱在怀里一直哄，尽管没什么效果，但也只能这样了。那时家里穷，健康意识也差，家里孩子也多，有什么异常状况也不怎么当回事，没人想到可能是身体上出现问题了。如果当时到医院检查一下，就可以避免我妈的残疾了。
我妈哭了几天之后，就不再闹腾了，正常吃喝，正常发育，学会站立，开口说话，蹒跚学步，然后自己走路……开始自己走路后，才发现了异常，妈妈走路不稳，一瘸一拐的。外婆急坏了，赶紧带着我妈去医院，医生说，耽误的时间太长，没法治了。
最终外婆也不清楚怎么回事，追溯原因，就想到那次从床上掉下来、一把抓住右腿的经历。
后来我自己学医，根据外婆的描述，大概知道可能是最常见的脱臼。如果我妈生在这个时代，就绝对不会让残疾伴随自己一生。简单的手法复位就可以解决脱臼问题，不需手术，不需吃药，几分钟就能复位好。
因此，我妈也觉得愚昧是多么害人，就一直鼓励我们姐弟三人好好读书，不要像老一辈那样，斗大的字不识一个，基本的道理和常识都欠缺。
二
我没回家的那天晚上，是和一个同学约好了的，去竹林里抓鸟。
等倦鸟归林期间，没忍住，自己先困了，就倒在厚厚的竹叶上睡着了。等我俩醒过来时，已经是后半夜，月光从密集的竹叶间漏下来，有一股难以抵御的凉意。
我俩都没戴表，不清楚具体时间，粗略估计是后半夜，周围安静的瘆人，连虫子和鸟雀都不叫唤了。听说竹林里有竹叶青，剧毒，我们不敢在这里睡下去，也不敢回家，害怕惊扰家人睡觉，无端挨一顿揍。同学说，去教室里睡吧。
学校大门锁着，我们翻墙进入校园，从敞开的窗户跳进教室，拼了几张课桌当床，躺在上面虽然有些硌身子，但觉得温暖了许多。
我是第一次深夜不回家，我那同学却是惯犯，我就问他，彻夜不归家人会不会担心啊。他说，没事没事，他们才没那心思呢。然后我俩就又睡着了。
还是我妈厉害，深更半夜的就找到了学校，把看门的大爷叫起来，打开校门，趴在教室窗口朝里面打手电，看到教室里两个熟睡的男孩，我妈嗷地一声，就哭叫起来。
我妈把我领回家，路上我就想，完了，肯定会一顿暴揍，大夏天的，穿的衣服少，而且明显感觉屁股上的肉没有冬天厚实，能不能挺过去啊。一路上我的腿都打着颤。
没想到一进家门，我妈就紧紧抱着我，哭得更伤心了，还断断续续地说，你在外过夜怎么不给我说一声，吓死我了，你丢了，我可怎么活啊！
那一刻，我一下子被我妈电到了。时隔这么多年，一直记得那个镜头，在朦朦亮的天光下，一对母子搂抱在一起哭泣，像生离死别一样。
以前我妈总揍我，学习不认真就打手掌心，调皮捣蛋就打屁股，不好好吃饭就罚站。我一度怀疑我是不是我妈亲生的，期盼有一天来一对陌生男女，说是我亲爹亲妈，要把我领走，我肯定会屁颠屁颠地、高高兴兴地跟他们去过幸福日子。
可那一夜之后，我像是一下子长大了，体会到我妈隐藏在行为表象之下的亲情，肯定自己就是我妈亲生的，再不怀疑。
三
为了供我们姐弟三人读书，我爸我妈早出晚归，在外面干活。他们出门的时候，我们还没起床，他们回家时，我们已经睡熟。曾经有段时间，几乎就没见到我妈的面，样子都模糊了。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被爷爷奶奶养大的，和爷爷奶奶最亲，至于爸妈，只是顺带的功劳。主要原因就是那段时间，爸妈辛苦挣钱时无暇顾及我，造成关系的疏离。
每个人成长过程中，都有感情依赖期，谁与你走得近，见面次数多，你就依赖谁，把谁当作最亲的亲人。人一出生，见面最多的是妈妈，陪伴长大的也是妈妈，所以母爱是亲情的基础。一说起家庭，想到最多的就是母亲，记忆最深刻的是母亲，能终生刻在心里的亲情是母爱。
而孩子的眼光是有缺陷的，我只看到我所能看到的东西，而用我局限的眼睛看不到的东西，却不会深入内心，转化为刻骨铭心的亲情。
对我妈的误解持续了很多年，一直到大学毕业，我才知道那段感觉黑暗的日子，我妈都是拖着残疾的右腿，一方面照顾我们的起居生活，一方面还要外出做工，跟着父亲一起干体力活儿。
我妈只能在家的时候照顾我们姐弟三人，做一些缝缝补补的事，检查作业，看老师的评语，补充学习用品，换季时准备当季衣服，这些都是暗工作，是在我们入睡之后完成的。第二天很早就起床，做全家人的早餐，和我爸胡乱吃一口就出门了，等我们醒来，锅里的早餐还热乎着。
穷苦人家的孩子早当家，父母的陪伴，父母的教育，往往不能如想象的那样，随时都在身边，随时都能出现。我妈的很多爱都是隐形的，是藏在生活的褶皱里，不容易被发现，在我印象中的亲情缺席，实际上是有更伟大的力量在深处沸腾，只是表面的平静掩盖了一切暗流涌动。我看到的只算是冰山一角。
四
大学毕业之后，我就彻底离开了家乡，离开了我妈。期间也辗转了好几个城市，每一次都离家更远了一分。我妈从未因此和我埋怨过，在她看来，儿子长大了，该有自己的事业，家里的事情用不着操心，只要她在，一切都能正常运转。
我妈喜欢看电视，最喜欢看的是天气预报，而最关注的地方气象是我所在的城市，我走到哪里，她就看哪个地方的天气预报，打电话时总是说，天气冷了，多穿衣服；明天有雨，出门别忘了带伞；冰雪天气，走路小心别滑倒了。
有一阵子我挺纳闷的，我妈咋就总能预感到我的窘态？前天晚上提醒我带伞，第二天我就肯定淋成落汤鸡，一说让我加衣服，天气一定会骤然降温，太准了。
我不怎么看天气预报，对气候变化没有概念，下雨时总是没带伞，地面上结冰时，总会跌上一脚。后来才知道，并不是我妈神，而是天气预报神，我妈只是看了预报，向我传达了“神的旨意”而已。
有一年，我工作地相邻的城市发生4.4级地震，倒了几栋民房，所幸没有人员伤亡，但却闹的人心惶惶。我所在的城市只有轻微的震动感觉，在地面上走，根本察觉不到。
我还不知道地震的事儿呢，我妈就急吼吼打电话来，说赶紧出去避一避，新闻上都说了，可能会有余震，要不回老家吧。
我倒是想回去啊，几千里路，不是说走就能走的。感觉到我妈的关切，我稍稍有些紧张，然后看朋友圈，大家都在发有关地震的信息，气氛的确不一样了。但之后有权威机构发声，余震不会对我所在的城市造成破坏，大家才平静下来。
五
有时候我感觉我妈有一种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气势。虽然距离我十万八千里，交通不便，她还不用微信、QQ之类的即时通讯工具，但对我的状况却门清，我都不知道她是通过什么方法掌握我的行踪的。
我妈说，是心灵感应。我说，你就蒙我吧！
但转念一想，没准还真是。母子同心，心有灵犀一点通，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我对我妈说，你来我家住段时间吧，让我伺候伺候你。我妈说，我才不去，没有熟人，说话也不通，去了能憋屈死，你平时上班，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哪有父母不想和子女一块住的道理？我心里明白，我妈是怕住到我家，给我们添麻烦，工作挺累，回家还得照顾她，于心不忍。虽然有些老迈，但生活还能自理，尽量不拖孩子后腿。
我爸我妈一直都是这样，自负，倔强，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觉得能搞定一切，就连我们遇到什么难题，也要跟着操心，帮不上忙就成宿睡不着觉。我常说他们是瞎操心，但无论怎么劝解，再遇到事时还是要操心。
我妈说，心连着心啊，哪能像没事儿似的？后来我就不管了，能操心也是父母的福。
六
看着父母变老，心中的痛无以复加。想象我小时候，他们年轻健康，是我的山，是我的港湾，如今，那山，那港湾，渐渐模糊了，淡化了，在现实中不存在了。
这种变化让人伤感，一代自有一代人的宿命，也许父母的宿命，就是在孩子长大的那一刻，隐去身上的锋芒，把更多机会和资源让给下一代。
变老无疑是痛苦的，身上开始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大毛病损害元气，小毛病不断。病痛，反应迟钝，走路缓慢，吃东西没有滋味，不再能细嚼慢咽，看东西总觉得有一层雾隔着，世界的色彩很难再融入他们的生活，一切都显得艰难无比。
还是我妈看的透彻，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没必要再急匆匆赶路，也没必要接受太多信息，所以走不动就慢点走，感觉不灵敏就多感受点时间，反正不着急，当作娱乐逗自己开心吧。
但我还是宁愿他们不老，宁愿他们继续保持活力，即使不需要再为孩子们做什么，辛劳一辈子了，留点体力和时间，为自己活。
母亲节到了，祝天下所有父母身体健康，祝所有妈妈幸福快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