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骨

春暖花开

时间:2015年02月09日 .共发342篇. 12关注

君知以前不叫君知,他是在入了虚余寺后被师傅改了名字。

他本姓倾,这是大胤皇族的姓氏。

还 记得那一个薄暮冥冥的黄昏,师父站在风尘仆仆的他的面前,须眉皆白的脸上满是慈悲。他俯下身来,盯着他的眼睛,“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他在师傅眼中看到 了童稚的自己,像一只失了巢的雏鸟,渴望一个依靠。他不自觉喑哑了声音:“忘记了。”师父叹了口气,举目四望,远树烟云渺茫,空山雪月苍凉。

相忘谁先忘,倾国是故国;欲了心难了,君知我不知。

“从此以后,你就叫君知。”

从此以后,他就叫君知。

一入佛门清净地,自此尘世两相离。

君知静静穿上袈裟,七情断绝六欲不生,安安分分做起了佛门中人。

“君知师弟与我佛有缘。”师兄淡然微笑。

君知不以为然。身在空门,本该四大皆空,他不过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寺中的岁月像流水滑过白石一样悄悄逝去,了无痕迹。

缘来那一季,不知是前世谁种的因果。只知是烟雨迷蒙三月天,桃花薄暮虚余寺。

少年僧人衣衫皎皎打坐莲池,冰凉的指无声无息将念珠一一捻转,长眉凤目倒映明镜泉台,菩提叶叶似花飞落,风波不经。

一个不知何处而来的女子,素衣淡衫,撑着一把纸伞,画着青山秀水、锦绣河山,常远远地,隔了一池莲花看他。

君知从不抬头,念珠在纤长指尖捻过,却知那人今日比昨日,昨日比前日,一步步向这边靠近前来。

终于有一天,纸伞一偏,遮住了他头顶纤纤雨丝,淡淡的馨香在伞下狭小的空间里暧昧流动。君知在心底轻轻叹息,这又是何苦?

他推伞而起,长身玉立,并未多看她一眼,转身欲去。

女子赌气将伞一抛,画伞跌落莲池,伞面上的青山秀水、锦绣河山顿时混沌一片、日月无光。

“我知道你知道我是谁!”她大喊,珠圆玉润。脸上湿漉漉一片,分不清是泪是雨。

君知脚下没有停顿,飞快地离去。

“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家对你不起。。。。。。可我。。。。。。不远万里。。。。。。对你。。。。。。”女子的话难以成句,终于泣不成声。她无助地俯下身去,像一条垂到水面的柳枝,缕缕乌发像许多跟柔软的水藻,在水上浮动。

“难道以前的事,你真的都忘记了吗?你可知,这是最后一次了。。。。。。”她失神地抬起头,望着那一片混沌的山水,喃喃自语。

真的都忘记了吗?

君知重重地摔上柴门,想将将那片刻旖旎关在门外,却不想前尘往事如香炉中缕缕青烟,一时间满室弥漫,染骨熏神,如仅仅缚住女萝的菟丝,至死方休。

那一段自以为早已遗忘在荒烟蔓草中的青涩岁月,原来从来不曾离开过。少年的绮丝经了这么多年的心血去蒸酿,每一滴都可醉倒千人。

他的神思霎时清明,夺门而去。落叶飞花的菩提树下,早已不见了那个素衣淡衫的影子,唯有那画着一片大好河山的纸伞,如沉迷宦海的世人在莲池中沉浮。水中锦鲤就在这一片好山好水中自得其乐。

君知将伞从水中捞起,轻抚那伞骨,触手温凉,仿佛女子颤抖的指尖。他抬起头,望着迷蒙的烟水,心随目远。

多少年了呢?从离开那座金碧辉煌的皇城起,以前的岁月,如发黄的纸页,甚至可以闻到古旧的油墨香。

“君知。”师父走来,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迷失的弟子。

“你看这三千雨丝。曳曳如流苏坠地,洋洋洒洒,是佛门清净地,是人间有情天,下到哪里都一样的三月的雨。”君知望着师父,清澈的眼眸满是困惑。

“你跟我来。”

师父引他来到虚余之巅,俯视天下苍生,万丈红尘。“你看这一片大好河山,锦绣如画,又怎知它是用多少人的遗憾、痛苦和牺牲修来的结果。”

冻顶山巅,云雪苍茫,埋藏了多少前尘往事。

“佛陀慈悲,为普度众生之苦背离亲缘爱恋。你看他闭目静神,未尝没有弃情之愧。人之所困,在于难以参破情劫。然而情之大者,普及天下芸芸众生。我佛至诚至善,乃是第一真性情之人。”

朱雀大街,披红挂彩,鼓乐喧天,人潮涌动。大胤王朝长公主下嫁明馨帝心腹大臣威远将军。这威远将军在十五年前那一场惊天巨变中审时度势,在关键时刻倒戈相向,助当年还是靖远侯的明馨帝大破王军,成就千秋霸业。

喜气洋洋的礼堂上,铺天盖地的红,刺得人眼睛生疼。一对新人面对主婚的皇帝,齐齐下跪。

千里之外的虚余寺上,渺远的钟声响起。肃穆的大雄宝殿之下,青烟缭绕,跪着佛门弟子三千。

 “一拜天地!”

君知指尖温凉,细细捻过佛珠粒粒。

“二拜高堂!”

君知闭目默念:“生死涅磐,犹如昨梦;菩提烦恼,等似空花。”

“夫妻对拜!”

君知知道师父在对他点头微笑,心下一阵凄然,而后,就似一潭古井水,波澜不惊。

“礼成,送入洞房!”

“君知,汝为继。善自护念,广度有情;流布将来,无使断绝。”

众人开始欢闹。新娘被喜娘搀扶而起,俯仰之间,新郎分明看到有一滴泪滑过新娘苍白的脸颊,待细细看时,新娘已被送入十丈软红深处。

君知抬头看,头顶是庄严宝相、普渡众生的慈悲,绝不是那一把遮得雨如璎珞细碎草长莺飞花繁的伞。

从此以后,所有曾经的、未说出口的缱绻都归葬灵台深处。面如冰清,心如止水。

多年以后,虚余寺香火鼎盛,人人都知道君知主持佛理通达、六根清净,有菩萨心肠。再无人知道,他——曾是一个凡心未泯的和尚。

又是一年三月天,君知打坐树下。菩提亭亭如盖,如雨丝一样飘落莲池,漾起层层涟漪。君知依旧闭目,手握紧,又松开,指尖冰凉如雪,然后,双手合十,低念到:“南无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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