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进步和发展史,无不是在努力拉近人类愿望的无限性与人类行为的局限性之间的距离。这一命题的复杂性和严酷性,竟也如此形象地出现在霍金这一人类个体的身上。
我对史蒂芬•霍金所知极少,这是自认与他的成就距离过远、交集太小的缘故。物理这门课,学倒是学过,学得痛心疾首,学得深恶痛绝,学得对物理学家,包括对他们的成就、言论和形象一概敬而远之。其实对于霍金,也不消物理出马,仅以他的病和外形,就足以使我避之唯恐不及了。
不过,幼稚期形成的观念直接成为成熟期的思想,我对此还是有所警觉的,因为类似情况发生过不止一次,比如曾经愚蠢地长期拒绝吃羊肉,理由是羊肉腥膻,但后来居然发现腥膻是羊肉之所以美味的原因之一。又如二十多年前,我谋到一个文化机构的工作,便洋洋得意地认为对绝大多数人而言,物理乃至所有的自然科学,都是一块块敲门砖,当你毕业就业,它们便再也没有用了。我也曾一边指着计算机和小汽车,一边向儿子宣扬这个观点,这样显得更加雄辩。
但就在昨天,就在霍金去世的昨天,我再一次警觉到了自己的浅陋,还有藏在其后的自私。原来物理乃至所有的自然科学,都是通向探寻和争取人类共同命运的阶梯。你爬一两级而止步,这是你的选择,但绝不可以此误导别人,包括你的儿子。当然我对人文科学的认知和钟爱,依然是对的,当你中年老年,也都会用得上,哪怕不作诗文,编个短信也要有点文学性才好,说不定还涉及其他的人文科学。我也曾一边举着《哈姆雷特》和《红楼梦》,一边向儿子宣扬这个观点,这样显得更为确凿。但霍金的离世,让我第一次发现无论自然科学还是人文科学,当它们的研究者达到了巅峰时,都会出现超越,好比封神,成为了“科学的哲学家”,对人的最高命题作出发现性、创见性的回答,区别只是侧重不同——自然科学家侧重于诠释人类的共同命运,人文科学家则偏向于解析人性的善恶是非。
霍金属于前者。无论是宇宙的起源,还是时间的历史,他的研究全都是为了回答人的最高命题,这个命题在于人类愿望的无限性与人类行为的局限性之间。概而言之,人类的进步和发展史,无不是在努力拉近这两者的距离,扩大这两者的交集。尽管成就巨大,不同凡响,值得大书特书,但在霍金眼里,已拉近的交集仍是极小,未拉近的空间还是大得无法想象。人类行为的局限性更在于,作为其拉近距离和扩大交集的必须——自然;同时作为目前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唯一空间——地球,正以飞快的速度趋于枯竭和毁坏。
这一命题的复杂性和严酷性,竟也如此形象地出现在霍金这一人类个体的身上。这个被称为世界上最聪明的大脑,依靠世上最糟糕的躯干运行了整整五十四年。尽管成就巨大,不同凡响,值得大书特书,但已拉近的交集还是极小,未拉近的空间还是大得无法想象。更遗憾的是,这个大脑所赖以生存的“地球”和所能利用的“自然”——躯干,已于今天彻底地枯竭和毁坏了。不过令人感佩的是,就在这五十四年里,这个大脑展现了属于自己,更属于人类的应有的决心、勇气和毅力。
正因如此,“人类应尽早离开地球、另谋生存之所”的建议,从这位科学的、勇毅的哲学家的大脑中发出,是所有人都信服的。不过,在我看得见的未来,这似乎不是一个非常有把握的事情。对于这件事,想倒是想过,最好的大脑应该尽早离开最不好的躯干,这比最好的人类尽早离开最不好的地球,显然较容易一些。可惜现在为时已晚。
不过,可能还存在另一种情况。据说霍金诞生于伽利略的忌日,那么从昨天开始,在这个地球上,是否会有又一个最聪明的脑袋出现?若是真的,那我祝它所寄托的躯干能比霍金的好一些,更愿它及它的躯干所处的地球,能好起来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