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着工程队住在扎旗的一个小镇,两层楼的小旅店,简单的设施,干净的床单,窗外是宽阔的国道,大大小小的车辆川流不息,晚间睡觉也不安稳,常常被失眠折磨。
旅馆旁边是一家火锅兼烧烤店,不管火锅还是烧烤,都是以当地优质的牛羊肉为主料,涮和烤全在于个人爱好。
我的工作需要在草原深处不停奔波,一天下来,腰酸腿疼,一步路都不愿多走,四仰八叉躺在床上,打电话给丹珠:“快点送串儿过来,老样子,饿死了!”
一刻钟功夫,丹珠就到了,噔噔噔的脚步声完全不像个18岁的少女。20个牛肉串,20个羊肉串,2瓶冰啤,够吃上一阵子。
丹珠找给我零钱,倚在门框上看着我狼吞虎咽。我说:“丹珠!坐,来一杯?”丹珠笑了笑,摇了摇头。“我得马上回去了,正忙着呢!阿爹该骂我了。”说完就一溜烟下楼去了。
有时候丹珠拗不过,直接抓起啤酒瓶,仰脖一口气灌下,让我目瞪口呆。
丹珠是蒙古族姑娘,打小就经受过酒精的考验,阿爹酒瘾很盛,可以没有肉,但必须顿顿有酒。小丹珠趴在桌沿上好奇地看着阿爹,阿爹剑眉直竖,用筷头沾了点酒,放在丹珠嘴边,丹珠舔了舔,眉头紧皱,吐着舌头,阿爹哈哈大笑起来。反复几次之后,丹珠不再恐惧辛辣的刺激味道,开始趁阿爹不注意,偷吃起酒来。最严重的一次,不知道喝了多少,把自己灌醉了,在地上躺大半天才清醒,把阿爹阿妈吓得团团转。
刚认识丹珠的时候,丹珠很腼腆,一句话也不会多说,一个微笑也不愿展露。丹珠属于耐看的姑娘,第一眼并不出众,越看越喜人。偏黑的健康皮肤,瓜子脸上的一双眼睛清澈见底,仿佛草原上的圣水湖,宁静安详,无波无澜。乌黑亮丽的秀发随意披散在肩头,身材高挑,浑身撒发着成熟女性的气息。
工程队的年轻队员争相和丹珠套近乎,甚至私底下比赛,看谁能约到丹珠一起出去散步。可无论年轻人使出什么样的花招,丹珠一概拒绝,丹珠说:“我有男朋友,他在兰州上大二。”
寒暑假前夕,丹珠仿佛得了世界冠军一样,激动兴奋,也仿佛要赶时间,盼望着远方的希望。丹珠红着脸说:“男朋友还有十天就回来了。”真替丹珠高兴,受到她的影响,我多加了十个羊肉串,多喝了一瓶啤酒。那天丹珠家的店里没有旁人,母亲回家照顾弟弟,父亲出去送餐了。倘若父母在,丹珠绝对不会向我吐露心声的。
丹珠和男朋友是高中同学,两人也算是青梅竹马,从小在一起长大。男朋友家本来还算富裕,每年土地上的产出足够全家花销,并且还能存下不少钱。天有不测风云,高二那一年冬天,男朋友父亲突然中风,瘫在床上,转到盟里的医院,花了不少钱,愈后还是不太好,生活尚不能自理,土地上的耕作更不可能成行了,那点不多的积蓄逐渐耗完,全家人只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有此家庭变故,男朋友学习更加努力,期望考上一所大学,毕业之后托起全家的希望,最后如愿以偿。而丹珠却因为在情窦初开的年纪,心不在学业上,高考名落孙山。两人自此天各一方,靠鸿雁传书联络感情,靠每学期的节假日互诉衷肠。
我向丹珠开着玩笑:“丹珠!你男朋友帅吗?”
“当然了!”
“有没有我们工程队的小伙儿帅?”
丹珠沉默不语,羞红了脸。
我接着打趣:“你还不如嫁给我们工程队的小伙儿,他们都喜欢你呢!这样就不必经受相思之苦了。”
丹珠的眼眶湿润了,一颗闪亮的泪珠打着转流在腮边。这下我着急了,怎么了这是?开个玩笑而已嘛!
丹珠转身擦去眼泪,低着头说:“阿爸阿妈不同意我们在一起!”我一下子明白了,无意间戳到丹珠的伤心事了。
我从未见过丹珠的男朋友,即便在寒暑假,也没有在草原散步时偶遇丹珠和男友。小镇就是个弹丸之地,东头吼一声西头就能听到,丹珠散步只和阿妈在一起。
工程不紧张时,会约三五个同事到镇上唯一的网吧打游戏,那时流行《战地之王》,射击类游戏不需要每天上线,有空爽一把过过瘾即可,适合我们这些没有固定时间的苦逼工程队员。
那天正玩的起劲,大家不愿意回去吃饭,就打电话给丹珠:“老样子,吉祥网吧,要快!”
一刻钟之后,丹珠赶到,鼻子上沁出汗珠。四人份的肉串和啤酒还是挺重的。
四人对战正酣,都没有起身。我招呼丹珠:“丹珠快过来,你接手,我去吃串儿,我们轮流来。”
丹珠坐在我的位置上,熟练地操作着键盘,俨然是此中高手。一瓶啤酒没喝完,丹珠的手机就催命似的响个不停,丹珠摁掉电话,扭头遗憾地说:“我不能玩儿了,阿妈叫我回去!”说完就挂机起身,小跑着走了。
我轻声嘀咕道:“阿妈管的这么紧?这点功夫都不能耽误啊!”对方战队里有个与丹珠家熟识的孩子,皱了皱眉头说:“珠姐的阿妈天天看着她,不让她有机会和米洪哥联系,”米洪是丹珠男朋友的名字。
丹珠恨阿妈的势利,总认为米洪家负担太重,不赞成丹珠和米洪的恋情,时时处处阻挠。阿妈为丹珠寻了一个远方亲戚,家里有上千头羊,在扎旗有房有车,可丹珠不同意,两人就这样耗着,丹珠偷摸地维护与米洪的爱情,阿妈紧盯着丹珠,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丹珠是个乖顺的女孩儿,不愿与阿妈撕开脸面,尽管心里老大不乐意,却也不公开反抗。阿妈也不容易,为了这个家起早贪黑,既要操心土地上的耕作,又要经营小店的生意,同时还要照顾全家人的生活起居,尤其是幼年的弟弟。
丹珠辍学回家,尽力帮衬阿爸阿妈,不使他们太辛苦,而青春期的姑娘,如果不是心怀畅想和那些被压抑的希望,哪里会老老实实待在遥远的小镇?和丹珠同龄的年轻人都外出读书或者打工去了,只有丹珠,守在父母身边。
有一天工程队去草原深处勘察地形,是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我是领队,就央求丹珠带路,在草原里如果没有认路的人,很容易迷失方向,找不到归途。丹珠爽快的答应了,她也想借此机会脱离阿妈的掌控,出去散散心。我看到丹珠眼神里面的兴奋和担忧,她是怕阿妈不同意。
“我去和阿妈说。”我安慰丹珠。
阿妈显然没有料到我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犹豫了一会儿,盯着我几秒钟,轻轻点了点头。看来还是经常照顾她的生意起了作用,她不好意思拒绝。
草原就是一片浩瀚的大海,一望无际,渺无人烟,蓝天白云,牛羊成群,无论向那个方向看,都是一样的风景,一样的辽阔。丹珠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从小就跟随着阿爸阿妈在草原里放牧种田,不忙的时候深入草原腹地,寻找珍稀的野生中草药,练就一身辨路的本事,仿佛进入自家后花园一般,轻车熟路,原本计划一整天的任务,不到半天就完成了。
有队员建议,在附近的集市买点东西,选一处合适的地方野餐,大家一起应和。我也正有此意,于是大家分头准备,丹珠负责选址。
那是一处山坳,面朝西方,太阳落山的时候正好可以看夕阳。有山的遮挡,风小了许多,大家铺好餐布,依次摆上吃的喝的,竟似丰盛的大餐。
丹珠成为野餐主力,精心为大家服务,那是第一次看到丹珠的笑是那么迷人,在晚霞的映衬下,像一朵美丽娇艳的花。丹珠褪去往日的羞赧,与队员们尽情聊天,互相开玩笑,大口喝着啤酒,深邃的眼神里尽显温柔。酒过三巡之后,丹珠摇摇晃晃站起来,对着大家深深鞠躬,微笑着说:“我给你们唱支歌跳个舞助兴吧!”
队员们始料不及,从没听说过丹珠会唱歌跳舞,急切地催促她。丹珠清了清嗓子,一曲激昂优美的《套马杆》缓缓响起,蒙古族的舞蹈雄壮优雅,队员们掌声应和,也有几个和丹珠一起翩翩起舞,欢快、兴奋、激荡、悠闲的一个下午悄悄溜走,太阳沉入西天的地平线下,铁灰色的天空星光渐现,该是返回的时候了。
丹珠终于安静下来,面朝太阳落山的方向,脸上肃穆冷静,仿佛要看穿草原尽头的天幕,让思绪毫无阻隔地抵达梦想的地方。是的,丹珠的梦想,丹珠的爱情,草原深处的一曲幽怨,一颗不羁的心,一个追逐梦想的姑娘,却羁绊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小镇,无法反抗,无力反驳。
我走近丹珠,看到星空下的泪光,丹珠说:“米洪就在西边,跟着太阳就能找到他。”
我安慰丹珠:“米洪会回来的,只要坚持,就能在一起。”
“我不想再等了,我要去找他,不管多远!”
“你没出过远门,不怕迷路了?”
“哪里的路有草原的复杂?”丹珠脸上多了一份坚毅。
是啊,哪里的路有草原的纵横交错?草原上一马平川,没有一条完整的道路,但草原上的路却是最复杂的,一不小心就会迷路,再也走不出去。
丹珠有辨路的本事,不管是人生还是爱情,我想她总有找到正确方向的办法,走好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