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城人喜欢喝甜酒，尤其是女人。
母亲在的时候，每年秋季渐凉，便会选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淘米蒸饭酿甜酒，以待寒冬的到来。
”酿酒谁也不敢称师傅呀？“
母亲蒸好了一锅糯米饭，仔细地摊开在铺了保鲜膜的桌子上放凉。要是在老家，用竹子编的簸箕晾更好，米饭会吸收竹子的香气，酿出来的酒也自有一番香气。
我只要在家，便给母亲打下手，胡乱问一些”傻问题“，她有时很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有时没好气地笑我傻。
”淘米、蒸饭、放凉、下酒曲、盛缸、发酵，差不多就这样了。“母亲数着手指，把酿甜酒的关键步骤给我数了一遍，”记好了？“
记什么呀，想喝甜酒，我去买糯米，您来酿不就好了吗？“我一副”我不学，我不学，我不用学的表情。
你妈总会老，能给你酿酒酿到100岁？“母亲没好气地白了我一眼。自己会总是好的。谁知道你妈能给你酿酒酿到什么时候？谁知道你以后会找个怎样的婆婆？要是好相处的婆婆，会给你酿酒。要是不好相处的呢？“
”即便是好相处的婆婆，可要是她也不会呢？自己会，想吃自己动手做就是，不用求这个告那个。
“冬天冷，温两口甜酒喝了，手脚一晚上都是暖的。”
我在边上，母亲总是一边手里的活不停，一边嘴里的话不停，我嘴上“嗯”“哦”不停地应着，手上时不时递上她需要的工具。
02
甜酒是寿城女人养生的圣药。
补气血，喝甜酒；月经不调，喝甜酒；冬天手脚冰凉，喝甜酒；生孩子，更要喝甜酒。
甜酒可以煮鸡蛋，可以炖小母鸡。在旧时的寿城，一个女人做个月子，少的喝几斤，多的喝十多二十斤甜酒。
”生你们的时候，我每天喝半斤甜酒。“母亲说。
我大略算了算，母亲生了五个孩子，大概得喝了一百多斤甜酒吧。
母亲后来的身体不太好，兄长们不许她再折腾，母亲便不再酿酒。
嫂子照着母亲的方法酿过，失败了两次，便不再尝试。
姐姐照着母亲的方法，倒是酿出了酒，只是涩，不甜。
“有那么难吗？”我没喝上甜酒，冬夜里手脚总是凉的，决定自己酿。
我常常给母亲打下手，酿酒的步骤早已烂在心里，不过是照着母亲的步骤做一遍而已，就像照着老师写在黑板上解题的步骤重新做一遍数学题一样。
全家人小聚，母亲把我酿的酒拿出来给大家品品。
“这和老妈酿的味道一模一样。”嫂子说。
“甜得刚刚好，酒味儿也刚刚好，这火候掌握得刚刚好。”姐姐喝了两口，觉得很神奇。
“这丫头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碰巧了吧？”大哥向来嘴巴毒。
“你来碰一个试试？”母亲没好气地白了大哥一眼。
“妈，你这是有秘诀没有传给我和姐吧，不然我们怎么酿不出来？你这秘诀是不是单单传给了小妹？”嫂子笑着说道。
“那是，这酿酒的独门秘诀妈传给我了。这是咱家的规矩，传女不传男。”我很嘚瑟。
“那怎么不传给我呢？”姐姐不服气。
“还有一个规矩，传幼不传长。我是幺妹，自然就传给我了。”
“行行行，传给你，我们也没意见，以后每年冬天你孝敬一坛子好喝的甜酒就是了。”
我这才感觉上当，全家人都开怀大笑。
03
母亲在家里是掌勺的，逢年过节，接待亲朋好友，都是她亲自下厨。
我从小挑食，吃不多，不经饿。
母亲做饭，我就常在厨房里蹿上蹿下、进进出出，有能吃的，偷偷吃上一点。她便常常抓着我打下手。
我在边上，母亲总是一边做菜，一边絮叨着做菜的技巧，仿佛老师现场教学。
幼时生活困顿，但无论如何，亲友上门，母亲总能拾掇出一桌像样的饭菜来。
“人家也不在乎要吃什么，就看主人的心意。”母亲说。
她总能记着亲戚里面一些人的特殊喜好，比如小表妹对豆腐酿情有独衷，比如二姑姑一家对母亲做她的糖醋鱼念念不忘。只要他们来家里，母亲总是能让人欢喜。
我有时候给母亲打下手，看着忙而不乱的母亲，觉得她像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她是可以指挥千军万马的。厨房这一方小小的天地，局限了母亲的潜力。
母亲握着一把锅铲，于困顿之中炒出人间的欢喜，端上桌吃了一家人的团圆，品出人间至味。
04
人生最幸福的事情，莫过于白发苍苍的自己搀扶着白发苍苍的母亲。
这样的幸福并不是谁都有。
我的外祖父母健在，快一百岁了。母亲的身体里是有长寿的基因的。
我以为自己有那样的幸福。
然而，早年生活的艰难损害了母亲的健康。进城后，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时常病痛缠身。
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母亲离开了我。
冬天来临前，病中的母亲催我做了甜酒。
那年的冬天异常冷。我每晚温了甜酒，喝了入眠，仿佛幼时躺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度过了我人生中那个最难熬的冬天。
秋已来，冬将至。
窗外的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母亲在催我，酿一坛甜酒，以待寒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