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起来了。
先是滴答滴答,后来是滴滴答答,再后来,就分不清雨点的滴答声。
就像人的脚步,先是一个人行走,脚步清晰可辨;后来是几个人行走,还可以分辨出行走的节奏;再后来,所有的人都行走起来了,脚步急了,节奏乱了,响成了一片。
一位老人,拖一把藤椅,坐在长长的廊檐下,凝神谛听着,夏天里第一场雨的脚步。
雨点首先是从郊外的山野里行走起的。只有在那里,雨的脚步才显得那么轻柔,那么飘逸。那里,有千万株青草在迎接它的到来。那些草儿高举着手臂,仰着脸,等待雨的光临。雨从空中飘飘而来,从一团团云朵里潇潇而来,千滴万滴飘落下来。飘落在了树叶上,花朵上,那些青青的草尖上。叶儿,花儿,草儿温柔将雨点接纳,不曾有一滴落在裸露的黄土地。山野里各种各样的植物是夏天的儿女,它们不想雨点在这里被冷落,被摔痛。
一会儿,小草就变得新鲜,翠绿了。一滴一滴的雨水从小草的草尖一直流到草的根部,在地上汇集成了一股股溪流,在小草的身边流淌。小草喝足了水,腰肢挺起来,一起一伏向雨水致敬。花朵被一滴滴的雨点击中了心房,一颤一颤的,在雨点中摇曳起来。先是一朵两朵,紧接着,漫山遍野的花朵都摇曳着,红的,黄的,白的,紫的……姹紫嫣红,风情万种。跟随着雨的脚步,一山坡一山坡的花草都在雨中摇曳,奔跑,整个夏天似乎都在行走着。
老人感觉雨的脚步是越来越近了,已经嗅到了雨点击打在土地上泛起的那种泥土的味道,随风飘来的,还有阵阵山花的香味。
老人眯起眼,抬起头,向外望过去。他看不见雨在田野里行走的步履,却感觉到了夏天脚步的急促。他看到对面的房脊上,有无数雨点落下来,细密的雨点瞬间就成了一片白雾,笼在房顶。本来青灰色的房脊,瓦片,被白茫茫的雨雾笼罩,显得绰绰约约。就像中国水墨画里晕染的技法,朦朦胧胧飘飘渺渺,有一种诗意的美妙。有风来了,在房顶打着旋,裹着雾一般雨水,在房顶飘过来又荡过去,房顶上雨的脚步全乱了。
雨水顺着青灰色的瓦槽流下来,滴落在廊檐下面的青石板上,滴滴答答,高低成韵。
这些青石板,比那老人的年龄都要长,不知在这个院子里存在了多少年。青石板被经年累月的雨点击打出了许多深深浅浅、长长短短的凹槽,像钢琴的键盘,只不过是另一种表现形式罢了。老人看着雨水从房檐上落下来,不偏不倚,纷纷飘落在那些深深浅浅的凹槽中,疏密有致,铮然有声。
老人似乎陷入了沉思,几十年来,这样的场景,他已经习以为常了。他知道房顶上哪一道瓦槽会有水先滴落下来,发出怎样的音长;他知道长长的房檐有千条万条的雨水倾泻,形成一道道壮观的飞瀑,一齐激荡在青石板上,水花四溅,是怎样一种动人心魄的场景。那倾泻而来的雨水,像是在演奏一曲伟大的乐章,从舒缓到急促,从急促到激昂。他知道,那是夏天的脚步在行走,将夏天的蓬勃生机,尽情表现出来。
有时候,老人会俯下身去,抚摸那凹凸不平,伤痕累累的青石板。坚硬如铁的青石板熬不住岁月的雕琢,厚厚的青石板经风吹雨蚀已然失去了旧时的风采,更何况雨水箭镞一般不断地穿击呢?一个个凹槽变形了,被击穿了,“水滴石穿”的道理被诠释得如此真真切切。
水滴石穿,也是岁月坚韧的脚步啊。
沉思间,雨停了,清凉的风扑面而来。
一片蛙声,从远处传来。紧接着,是几声清越的蝉鸣。
雨水一定让郊外那个池塘愈加丰满了,池塘边上的坑坑洼洼也一定溢满了水,那些墨点一样的蝌蚪一定高兴极了,在池塘里穿梭往来,举行一场盛大的集会。那些蝌蚪要在这场雨过后,在这个池塘里,完成生命中最重要的蜕变,像它们的父母那样蜕去长长的尾巴,成为真正的青蛙。或者,随波逐流,顺着溢出的池水,进行一场人生的行走,不计艰辛,不问归处。
青蛙或许是最不负责任的父母,产卵过后,就率意出走,寻一处清静的地方,仰起头,鼓起白白的肚皮,“呱呱”地叫。而已经渐渐干涸的池塘边上,到处是斑斑的墨迹,那是蝌蚪的尸骸。
青蛙是合格的鼓手吗?它的鼓点,让夏天有些慌乱了。
蝉肯定是夏天里最为勤奋的琴师了。雨后的日子,它总是站在高高的枝头,长一声,短一声,深一声,浅一声地叫着。叫着,叫着,夏天的日子就瘦了。
再渴睡的人,在这样琴瑟声中,都难以入眠。
老人心里明白,青蛙弄鼓,蝉儿操琴,它们演奏的都是生命的音符,用生命的乐曲,追赶夏天匆匆的脚步。它们知道,每一场雨,夏天的日子就短了一寸。“一寸光阴一寸金”,世界上所有的生物应该都懂得这样的道理,它们虽然微不足道,也不想虚度每一寸光阴。所以,它们的鼓点与琴声,显得有些急促与尖锐了。
老人站起身来,看看刚刚被雨水冲刷的房舍,树木,花草,都显出勃勃生机的样子。看看脚下的青石板,一块一块铺地的方砖,水迹仍清晰可辨,却是一尘不染。不由心生感叹,一场雨洗却了昨日的风尘,催生了更加盎然的明天。
夏天,就这样,在一点一点的雨水中,一步一步走向秋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