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饭,书面语言称之“稀饭”,但我还是愿意叫泡饭,一来上海方言中是叫“泡饭”的,二者,我想“泡”字更能表现出它的形貌。
有些人觉得泡饭是无味的,无味到有些难吃,但我想泡饭还是“有味”的。尤其是在冬日,隔夜的冷饭,被早晨第一壶滚烫的开水一泡,便胀开了。原本粘结在一起的,现在也分开了,就有人评论这为“泡醒”,多形象!全无粥的缠绵黏糊,粒粒分明,吃上一碗,睡意全无,又精神抖擞地迎接新的一天。醒过来了!泡饭是有味的。
大抵每个上海人家中是会烧泡饭的,除了省力外还有节约的缘故吧。基本上每个上海小孩都吃过泡饭的,像我,也是很喜欢吃泡饭的。
说实话,实在没有比泡饭更易制作的食物了。前天晚上吃剩的饭,弄些菜汤,放在锅里滚一滚,没有菜汤,也无妨,清水即可,冬天用热水,夏天用凉水,把饭往里一扔,用筷子搅一搅,便可作一餐。
记得看《影梅庵忆语》中,董小宛也是常用温茶淘饭取其清香的——“冒妾董小宛精于烹饪,性淡泊,对于甘肥之物质无一所好,每次吃饭,均以一壶茶,温淘饭”。
别的国家也有类似的做法。像韩国的酱汤泡饭,用牛肉、胡萝卜、蕨菜熬煮而成,据说宪宗国王也吃过。日本也有类似的做法,好像是用茶,故又称“御茶渍”,用白米饭,撒上鱼粉、海苔,蛋黄,鱼片等,淋上煎茶。
我想这些不像是泡饭了,韩料的,反像是冬日,家人围坐在一起分食的“腌笃鲜”;日料的更有小资情调了,“温暖和煦之中有一点飘渺的甘甜,有一点隐约的苦涩”。
这就不像是泡饭了,或者说,不是上海人心中的泡饭。
上海人吃泡饭是没有什么讲究的,剩饭和着水,佐以辣萝卜干或咸菜,吸吸溜溜就下去半碗。
尤其是在夏天的时候,用稍冷的水去泡饭,冰冰的,解暑,去热气,吃辣萝卜干又开胃,家门口菜市场卖的辣萝卜干在微辣中有带点甜,实在讨上海人的欢喜。所以每次从外回家,先就着辣萝卜干下去一碗冷泡饭,不用开空调,暑气全消。
吃泡饭的配菜,我认为最佳的便是咸鸭蛋特别得是高邮咸蛋,“质细而油多”,香!要是能吃到个双黄蛋,那便是“中奖了”,高邮咸蛋中双黄的比例大,也是常能吃到的,这便给我平实的生活增添了许多快乐。就像汪曾祺所写的那样,“敲破‘空头’,用筷子挖着吃,筷子头一扎下去,吱——红油就冒出来了”。以前听长辈说,咸蛋是个稀罕物,只有在生病胃口不佳或是有什么重要意义的日子才能吃到的,咸蛋黄那便称得上佳品了,不像现在唾手可得,也不是那个滋味了。是啊,生活改善了,而我们的感知能力也退化了,原本觉得珍贵的,现在看,也很普通了。原来觉得是珍馐佳肴的,现在也是索然无味了,我们已经很少能感受到最初的那份激动,也很少体会生活的快乐了。快速发展的经济与物质文明正在逐渐消磨我们的感知,麻木我们的内心。
所幸,我还能吃到夏日里的泡饭咸蛋。所幸,我还能感受到生活的快乐滋味。
上海人家中做的泡饭还有一种豪华版——“咸酸饭”,别看名字瘆人,但真是好吃。倒也不时食材豪华,只是饭中菜品多了——但也都是一些残羹剩餐,基本上是前一顿吃剩的素菜荤菜,放在锅里回回炉,加点水,放点饭,非汤非饭,有那么点乱炖的意思。
每家的咸酸饭都不同,基本上是“就时取材”,有什么做什么,不浪费。而我家的保留节目就是“水笋烧肉咸酸饭”。每到秋冬,祖母都会烧一大锅水笋烧肉,分给各家。一顿吃不了,总会剩下些。正好,烧“咸酸饭”,作明日午餐。去买上几斤青菜,与水笋烧肉煮一煮,烧泡饭。用荤汤烧素菜,素菜清香,好吃!其实剩下的碎肉在煮的时候基本上都炖烂了,锅里面的基本上都是水笋和青菜了,笋有嚼劲,青菜软糯,真是绝配!每次都能吃好几碗。
上海人的泡饭,简单“凑活”,食材没有什么大讲究,吃法也没有什么大讲究。因时而取,因食而取,随意,总之,不浪费。但吃也要吃得舒心,即便是最廉价的食材,也要吃得快乐。是的,上海人的生活就是这样:在精致之外更多的是一种节俭,即使在最平实甚至无味的生活中,也能感受到快乐的滋味。
就着几块辣萝卜干,吸溜下去一碗凉泡饭,生活的幸福,便在此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