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少时的光景总是捉襟见肘,两个哥哥穿过的衣服才会轮到我穿,裤腿衣袖长了就剪短一些,还要补丁摞补丁。母亲是个粗枝大叶的人,生产队下工后的晚上,昏黄的煤油灯下,随便什么边角布料拉扯过来都给你衣服上飞针走线连缀起来,只要遮盖住破洞和撕口,保证穿起来屁股不露在外面,就算大功告成。有时我穿的衣服都看不出本来的款式和颜色,穿着这样的衣服半饿着肚子,读完了小学和初中,也并不妨碍我成为每年稳拿第一的学霸,只是一碰到不敢直视的晓霞,便羞到无处躲藏。
知道我们嘴馋,每年过中秋节,一生刚直不肯求人的父亲会低三下四去大队的果园和瓜地里陪着笑脸说尽好话赊上一些平时见不到的瓜果来,完了再用自己的工分去抵顶。母亲则下工后在家里忙着烧锅块。
锅块是河西走廊最常见的自制面食品,直径约20—30公分、厚3—5公分不等的圆形大饼,有干锅翻烙的,也有土窑烧制的,平时当烧饼和干粮吃,逢中秋节则会加上沙枣瓤或南瓜瓤做夹心,代替月饼。那时候芝麻、核桃和花生、葡萄干这些东西十分稀贵,而现在家乡日常的锅块里面这些材料的夹心都很平常了。那时候,我们秋天都会捡拾沙枣,到中秋节前母亲将沙枣放在簸箕里揉搓下来沙枣面,去核,掺上炒面拌均匀,再加入一点点白糖搅拌成香甜的馅料,然后包进面团里,擀成大大的圆月型,还要用针在饼面上扎出各类简单图案,一圈用镊子夹出放射状面棱,如阳光四射。做好后放进柴火烤炙好的热土窑,掌握好火候,过上半小时左右,用火钳将烧盘取出来,热腾腾黄亮亮如一轮金太阳的新鲜锅块就出炉了。母亲每次都要做二三十个这样的中秋锅块,先给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送去,然后给亲戚朋友送一些,给生产队的孤寡老人送一些,最后自家留一些,可以吃到元旦。
那时中秋节,乡村里每家每户都要有一个拜月的仪式,贫困的岁月里大家都很敬畏神仙。在一轮银盘似的明月下,空空落落的院子中间摆上平时吃饭的小方桌,母亲把西瓜、甜瓜、苹果、梨都剜成月牙状一一摆开,中间放上品相好的夹心锅块,还要点上三炷香,一家人齐齐整整跪成一排,对着天上的月亮拜上三拜,父亲和母亲会虔诚地请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太上老君等一众神仙享用贡品,护佑我们人和家安、平平顺顺。那时我就悄悄地想,家家户户都敬神,神仙能吃得过来吗,这神仙的日子也太好了。
举行完拜月仪式,清凉的月夜下早就流口水的我和两个哥哥就开始替神仙大快朵颐了,那时候的瓜果真甜,锅块真香,挂在湛蓝夜空里的圆月美得像童话。
没过几年,我为了跳出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门,终于拼命考到了南方一所中专学校,记得刚刚到校报道不几天就是中秋节,班上组织了第一次中秋节联欢晚会,来自五湖四海的36个同学挨个南腔北调地介绍自己,不会讲普通话的我窘迫的说话都发抖,有城里来的的女生落落大方地唱了《追梦人》,大家算是第一次亮相,按今天的时髦话都是小鲜肉,既新奇又欢快。
学校食堂给每个同学发了八块自制月饼,各种不同的馅料,特别好吃。此后四年,每个中秋节,学校食堂都会雷打不动给每个同学发八块泛着油光烤的黄灿灿的月饼,没有包装,就拿各自的饭盆端回来,只觉得口舌生津,美到心里。
此后经年,我走过无数城市,吃过无数各类品牌各色口味各种天价的月饼,都没有母校的好吃,绝不是因为回忆,母校的月饼是真的好吃,好多年了,同学们都这么说。
单位上每年也会发月饼,精美无比的包装,吃着却感觉半生不熟,与街头三五块钱一个的点心毫无二致。再后来,连小孩子都不吃月饼了,基本上领了不拆包装转手就送给城里面客客套套的朋友了。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不知不觉双鬓开始泛白,这些年不管在哪奔波,每个中秋节都一定要回家,一家人围着父母亲,还会摆上小饭桌,重现儿时的拜月仪式。不过贡品可就丰盛到连南方的佛手、榴莲都有了。拜毕,啃几口妈妈做的老锅块,陪父亲抿几口小酒,老人笑,孩子跳,在月圆之夜尽享天伦之乐,人生幸福莫过于此。
感觉中秋真美,岁月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