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住在N市的农村。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大多记忆都淹没在时间的烟尘里,不复得见,但还有一些经历却清晰如初。
穷乡僻壤的地方,没有太多娱乐和消磨闲暇的手段,日子简单质朴,一日三餐,下田耕作,家长里短的闲聊,这些构成了日常生活的粗线条。
无波无澜的岁月流转,看不到什么是风生水起,见不着什么是奢华气派,倒是断绝了不少欲念,多了几许幸福和甜蜜的回味。
信息闭塞的环境,茶余饭后的话题也是千篇一律,多数人早已麻木,陷入日复一日的刻板消磨,心甘情愿沉浸于这一眼见老的日子。
倘若有新鲜事发生,却也阻挡不住村民们的好奇心,一窝蜂地涌上前围观。看热闹,断是非,明真假,为平淡的生活增添一些全新的谈资。
我读初一的那年冬天,较往年格外地冷。刚刚下过一场小雪,恰好染白了整个世界,难得的纯粹洁净。踏在上学的路上,有一种湿滑的感觉,却没有期待中“嘎吱嘎吱”的碾雪声,不免有些失望。
放学后,迎着寒风回家,在校门口遇到两位高我一届的玩伴,远远地朝我招手,急切吆喝道:“走,走,一起去看热闹!”
我随他们转往家的反方向,边走边问:“看什么?”
“不知道,跟着走就是了。”
在我们前方,另有六七个较大的孩子叽叽喳喳说笑着,脸上满是兴奋和期待,氤氲在一团白雾里。
中原的冬天,农田里只有小麦倔强地生长,绿油油直挺挺的,冒出不长的幼苗,薄薄的雪贴着地表,堆积在田垄间,在寒风里起起伏伏,远远看去仿佛如梦如幻的云雾。
虽然有众人相伴,跟着别人的脚步,但心里还是惴惴的,不明就里的恐惧总是难以消弭。这种既向往又害怕的矛盾,在心中纠结。
虽说是“看热闹”,是为了满足好奇心,但一窝蜂的赶过去,倒像是奔赴一个打群架的现场,那里早已血肉模糊似的。
大约走了一里地光景,看到不远处另有十几人围在一起,冲着一堆黑乎乎的东西指指点点,交头接耳,仿佛害怕惊扰了什么。
我的心总算安静下来,看起来不存在我想象中的危险。观望的人一团和气,甚至有说有笑,绝不是暴力下的屈从。
担忧消除了,好奇心便高涨,究竟是什么吸引这么多人,甘愿冒着严寒、踏着积雪赶过来观看?一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
怀着满腔忐忑凑上前,从人缝里看进去,恍惚是一个躺着的人影。破破烂烂的衣服,光脑袋,眼睛闭着,嘴巴微张,身上覆着一层白雪。
人影一动不动,没在草丛里,倘若不仔细辨识,很难发现。从形貌上看,像是一名男性,四十多岁。
“大冷天的,躺在荒地里,不怕生病吗?”我小声问高年级的玩伴。
玩伴瞪了我一眼,眼神里闪着轻蔑。“人已经死了……”
我的心像被什么揪了一下,徒生一股寒意,头顶的天空也变成铁灰色,仿佛有更大的风雪即将降临。
原来是死人的尸体,玩伴大概早就知道的。拉我一起作伴的时候,怕我拒绝,索性不告诉真相,只说“跟着走就是了”。
那尸体被发现时,便惊动了村子,一传十十传百,就有好事者跑过来看热闹。村子里死个人稀松平常,但意外地死在荒郊野外却不多见。
谁也不知道人是怎么死的,大家自有不同的推测。可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寒冷的冬夜冻掉了性命;也可能是常年的醉鬼,在漆黑的夜里找不到回家的路,便睡在荒草上,莫名其妙丢了命。
在场的人都不认识死者,既然是无名氏,大家便少了顾虑,热闹不是白看的,要弄出点动静来。
有胆大的青年,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截绳子,做成活扣环,套在尸体的脖子上。围观的人屏息凝神,紧盯着青年的一举一动,揣摩他的意图想。那青年从容地收紧扣环,拉着绳子的另一端,向着人多的地方跑去,尸体也随之而动,在凸凹不平的地面上摇摆,像在草丛中匍匐前进的人。
人群哗然,像炸开的油锅,四散逃开,站在稍远的地方回头大笑。青年无畏的举动,掀开了肃穆的气氛,原本的低声细语,变成高声叫嚷,仿佛观赏一场生动的演出,为那舞台上的精彩叫好鼓掌。
我虽然年幼,却也懂得一些道理。即便是无主的躯壳,也曾经承载过实实在在的灵魂,是神圣生命附着之处,那仅剩的皮囊,也应该尊重,任何亵渎的行为都是不道德的。
而围观的人,怀着看热闹的心态,把逝去的生命,当作娱乐自己的道具。大概生活中缺乏乐趣,早已厌倦了平凡平淡,总想制造轰动,搞点刺激,为了满足自己的猎奇心理,便忘却了做人做事的原则。
那些亵渎生灵的人,觉得好玩,还是为了验证自己的勇气,抑或是具有娱乐至死的精神,用这可怜人的孱弱躯体,上演一出奇妙大戏。
我也不知道围观者的心理,是好奇心作祟,还是从众跟风,让本应善良的心被蒙蔽。
那时恰好读过鲁迅先生的《血馒头》,知道旧时民众的愚昧,把砍头杀人当作好玩的巴把戏,全然不知那生命在自己瞪视下毁灭的悚然,完全不懂任何生命都应受到尊重的常理。
你如何对待别人,别人就会相应对待你。若想生命得到尊重,就需尊重逝去的灵魂。
倘若不知尊重生命,也就不会重视感情,更不可能认真对待爱与被爱,不可能坚守善良和正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