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在经受一项全封闭的集训,没有电话,没有呼机,没有通信地址,集训是保密的,家人只知道我要失踪一个月时间,其他一概不知,就在这一个月,爱我疼我的爷爷突发急病,不治而亡。家人不知道怎么联系我,发丧时长孙不在,乡亲们也很为难,似乎有违于风俗。弥留之际爷爷仍在模模糊糊地念叨:别...叫...他了!忙...!
听到父亲向我转述的爷爷的话,我心如刀绞。含着泪问父亲,爷爷究竟得的什么病?是肝癌,父亲含糊其辞的回答。我明白不可能这么简单,从发现到去世只有一个月的时间间隔,纵使肝癌也不可能凶险到这种地步,肯定还伴发其他的并发症。父亲耸耸肩表示他不清楚。我继续追问当时一直陪着爷爷看病的弟弟,弟弟说,爷爷眼睛很黄,全身也都是黄的。弟弟也一知半解,但从他的描述中我明白了,爷爷伴发有“梗阻性黄疸”,是这个并发症直接要了爷爷的命。
爷爷爱喝酒,每天早饭前三两散装白酒,几十年风雨无阻,比早饭还规律,爷爷的早饭实际上就是三两白酒。长期饮酒的后果,就是对肝脏的不可逆损害,最终演化为癌症。爷爷生前可不知道这个道理,对于身体的保健从未关心过,爷爷觉得自己很硬朗,无病无灾,能吃能喝,70多岁还能下地干体力活,比当时十几岁的我还要生龙活虎。
爷爷辛苦了一辈子,脸上一道道的皱纹和粗糙的手指头泄露了他沧桑和曲折的一生。年轻时做铁匠,挑着担子走街串巷,一个村子一个庄的揽活儿,一头铁砧一头火炉,加起来百十来斤,一个人扛着风里来雨里去,最远走到外省的一个小城市,离家几百公里。后来兵荒马乱的,爷爷害怕被抓壮丁,就返回家乡,几亩薄田,养活了自己也养活了一家人。父亲姐弟四人,加上奶奶,一家六口都要张口吃饭,担子全压在爷爷身上,原本挺直的腰板渐渐被岁月折弯,但无论如何艰辛,爷爷领着全家挺过了天灾、挺过了人祸,挺进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
等孩子们相继成家,倔强的爷爷仍坚持单独生活,靠自己的劳动养活自己。爷爷说,还能干得动!
爷爷是个闲不住的人,侍弄庄稼,侍弄花草,侍弄鸡鸭和家兔,起早贪黑不觉劳累。爷爷会定期做些好吃的,叫我们这些孙子辈儿的去打牙祭,大家济济一堂,坐在光线阴暗的狭窄小屋内,爷爷那用了几十年的小方桌上摆着一盆鸡肉或者兔肉,正腾腾的冒着热气,另外两盘是青菜和地瓜,爷爷说,吃吧!兄妹们开始疯抢,挑大块儿的,骨头少的,肉质实惠的,那时会怨恨嘴巴不够大,牙齿不够锋利,胃肠不够空阔,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个个满嘴流油。爷爷慈祥地看着,不动筷不动手,只是看着,对他来说,仅仅看着就足以饱腹,儿孙满堂是属于他的幸福。
可以说,是酒夺走了爷爷的生命。长期经济拮据,使爷爷养成了节俭的习惯,既然喝酒是禁绝不掉的,那就喝最便宜的散装,以前还好,散装白酒多为农家自酿的粮食酒,对身体不会有太大的损害,当开放大潮到处汹涌热烈之后,受经济利益的驱使,开始出现工业酒精勾兑的假酒,这种三无产品罪大恶极,可对爷爷来说,显然没有分辨真假的能力,尽管酒瘾成性,却是常年喝一种酒,没有练就品酒师的舌头,喝下去能使口腔绵软、嗓子火辣、胃肠温顺,就是好酒。图那点便宜,爷爷不知道喝了多少假冒伪劣的黑心酿制的无色饮料,疾病在潜移默化中扎下根、育好苗,就等着在某一时刻爆发,对此,我们一无所知。
这是惨痛的教训。虽然爷爷的倔强让我们胆颤,但如果坚持,还是有把握将三无白酒换上贴标签的,可我们都没有坚持,只不痛不痒的劝解两句便偃旗息鼓,听任爷爷健康的身躯在劣质酒精的浸泡下渐渐崩溃。尤其是我,不可饶恕的过失,彼时,我正在一所医学院学习,健康理论是必修课,我是有能力说服爷爷放弃他的固执的,可我没做。这成为我永远挥之不去的痛。
爷爷对于我的爱最甚,姐姐弟弟们颇为羡慕,更多的是嫉妒。爷爷是一家之主,脾气又暴躁,发起火来极不理智,我亲眼看到他把刚烧开的水泼向父亲,父亲敏捷的躲开了,着实吓了一身冷汗。爷爷做出的决定不容置疑,无论多么刁蛮、不合理,儿孙们都要无条件的执行。十二岁的表弟随姑姑一起来给爷爷拜年,不知啥事儿惹怒了他,硬是抄起棍子追打几里地,吓得姑姑泪流满面、哭天抢地,爷爷却不为所动,一定要教训忤逆他的表弟。父辈的都怕爷爷,孙子辈的也不愿和他亲热,处处躲着他,我却是个例外,因为任何事只要涉及到我,爷爷总是意外的慈祥起来,脾气也没有了,火也不发了,说话的声音也降了好几度。分析个中原因,可能我是家里的第一个男孩儿,重男轻女的思想左右着爷爷的情感表达,甫一出生,就把万千宠爱给予我一身,毫无保留,我的诸位弟弟们连渣都没吃着,所以他们恨我恨的牙痒痒。
被爷爷宠爱着,在别人羡慕的眼神中,我过着皇子般的生活,由爷爷护着,挨打的次数少多了,干最轻的活儿,吃最好的鸡腿。这些更加重了我的愧疚感,枉费了爷爷毫无理性的溺爱,在他生病期间,我在千里之外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被他牵挂,在他生病期间,我没能给予他一点安慰,没有为他做过一点事情,哪怕洗个苹果,喂口饭,说几句话,什么也没做。
当对一个人怀有特殊感情时,你会包容他所有的自私和无知,会为他找借口,会自我安慰,会在心里思念,说出来的却是无所谓。爷爷就是这样,直到弥留时还在为我打圆场。
爷爷走了,永远地离开了我,在我心里留下深深的痛,这痛再也无法弥合,再也挥之不去了。
后来我想,如果那时我得知爷爷的病情,并且成功的劝说爷爷进行必要的手术治疗,其结果也只是延长几个月的寿命而已,对爷爷来说,有足够的时间见到一直牵挂的孙子,对我来说,有机会在爷爷面前尽点孝道,让爷爷更欣慰的去另一个世界。可这样的假设如此虚幻,如此不真实,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一个爱我疼我的爷爷给我这个机会了。
每年大年三十,父亲都会带我和弟弟到爷爷的坟头烧点纸钱祭拜爷爷,轮到我时,会狠狠地嗑三个头,心里默念:爷爷!大孙子看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