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加了好几天的班,今天终于松弛下来,又恰巧是个星期天。当夏日的朝阳透过白色的纱幔由窗棂慢慢横浸到室内,澄黄晶莹地四射在我身上时,我仍像没力气的懒猫一样蜷缩在床上,一任晶莹剔透的阳光在我身上铺满一层薄透的恬静。整齐地放于我床头柜上的父亲(一个在教育战线上工作了三十二年的退休中学语文老师)生日礼物一一看书用的放大镜,做衣用的丝绸料,还有父亲亲口要的、准备用来专录他身世的录音机(因为六姊妹中,我是学中文出身,父亲一直希望我把他的事迹由文字变成铅字),也在霞光中濡染上一层神秘莫测的光。我抚摸着这些心爱的生日礼物,设想着二十一天后的生日当天,父亲那张喜出望外的笑脸,心里不由得暗暗得意!
说来也奇怪,当我喜滋滋的目光扫向窗台,那陈列在窗台上的栀子花,饱满素洁的花朵也在阳光里无声地开了:一大朵、二大朵的白花躲在厚浓的叶子下中露出怯生生的脸,似乎在刻意回避着什么。微风吹拂处,仍也不失时机地轻轻掠过一缕缕香气,柔谐婉转如无声音乐,令人瞬间悠然轻快,不自觉地抖落一地疲惫!
我不禁轻轻起身,把脸低低地凑近栀子花前,嗅了嗅芬芳馥郁的香儿,一个念头如小鹿般撞到心里:何不趁花好风柔去好好犒劳一下自己?
我穿上飘逸的白裙一路摇曳地走进菜市场。肉摊前那热烈的吆喝,那夸张的邀请让我有些淡淡的反感,我毫不犹豫地离开了,而且头也不回。
信步来到水果摊前,一个看起来与父亲年龄相仿的果农引起了我的注意。只见他穿着端正的中山装,脸上沟壑道道,厚厚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好像每发一个字都怕折落他高贵的自尊心一样。我有些惊异他这种也是生意人,偏却悄无声息的沉默。我轻轻走到他跟前,问道:“老人家,你苹果多少钱一斤?”他轻轻而且略带生怯地回答:“二块五。”
看他那红扑扑、饱满满、圆润润、香甜甜的苹果,我的确十分心动。那种香甜红润不由使我想起父亲亲手在畅园栽下的玫瑰花。同样的滋味,与父亲同样年龄的果农,让我一下子不由得十分思念远在小山村的父亲,那缕深深的思念竟扯得我有点生痛。我一点也没讨价地买了四斤。把红扑扑的苹果抱在胸前,那感觉竟有些象贴着父亲那张岁月沧桑的脸。恍忽间,似乎听见了那小山村传来的盼儿归的呼唤,一声,又一声于空气中弥漫……弥漫……
潜意识中,我把苹果深拥入怀,就像紧紧搂着慈爱父亲佝偻的身躯。嗅着淡淡的苹果香,就像贴近父亲时,嗅他那白发间流泻出的、带苹果味的洗发水而浸逸出来的发香。这种况味让我心情既焦渴又舒缓,既刺痛又安恬……
夏天的雨真是说来就来。刚走出农贸市场门口,豆大的雨点就砸在我身上。一眨眼功夫,雨水如帘从我身上横陈而过。我的白裙早已湿濡,象牛皮糖一样紧紧粘贴在我身上。望着茫茫的雨帘,我只有抱着湿湿的身子蜷在超市的屋檐下,祈求老天放晴。身子湿湿的我不时地打一个冷颤,因为那一刻,在极端思念小山村父亲的雨中,我的心也由湿而凉,由凉而颤……白发苍苍的父亲也似乎在白茫茫的雨中正一步步走向我,逼近我,那慈爱详和的笑容在雨中渐渐模糊,渐渐飘浮。一种强烈思念的楚痛,也让我同屋檐下的雨水一样,流下满目的泪滴!
好在夏天的雨来得快,也走得急,好像小孩的哭脸下一分钟就换成了欢喜。太阳又开始笑眯眯地挂在天上,一脸温柔喜悦地抚慰着苍生。我赶紧走出超市门口,一路向我单身寝室疾驰而去。
刚走出不久,忽然脚下一块石头绊我一个趔趄,红红的苹果散落一地,雪白的衣裙泥污一片。一向有点儿迷信的我不由一怔,连忙弯腰拾起苹果,口里喃喃念叨:“苹果,苹果,平安果,吉祥果,上天保佑一切平安,吉祥!”在喃喃之间我下意识又把这象征平安、吉祥的果果再次深拥入怀,祈求平安、吉祥之神的眷顾。
我惊魂未定地刚走到门口,只见幺姨父已在我一楼的寝室外焦急地踯躅徘徊。他与我迎面一撞,张口就颤抖着说:“志鸿,快,快回家,你爸爸死了!"
我头脑“嗡”的一声,瞬时一片空白,窗外的艳阳天也变得像墨一般漆黑!我感觉我的身子像一株蒲公英携带着无尽的伤悲,在浩渺的天穹下,在哀恸的顶尖茫茫地幽翔,每一次旅程都是毫无希望和生机的死亡之旅……
哀恸的哽咽瞬间锁住了我的喉咙,连问一声父亲得什么病而死的半丝力气也没有。幺姨父似乎是个了悟的长者,接着说:你父亲死于脑溢血。脑溢血!那是多么快速疾进死亡的一种病!它足够瞬间让我们思念不已的老父亲急速闯出我们共同的世界,沉入永远的黑暗静寂。不给我们一点预告,一点准备,或是一个最后希望的余地,这种几乎近于忍心的决绝,无情地摧毁和震塌了我的身心………我的灵魂也像是火砖上的熟铁,在痛苦的大锤下不停地砸,砸,火花四散飞洒……每一粒飞扬的火花,都是一滴含血的眼泪,在空气中飘飘洒洒地扬,扬……但此刻我的眼却已枯涸虚空得掉不出一滴泪,只有怔怔发呆,木木地发愣……
过了一会儿,姐姐呜哽着闯进门来。她看我呆呆傻傻的样子,十分心疼地搂着我,摇着我的肩膀说:“妹妹,我们回家看爸爸吧!”
是啊,回家看爸爸!我发疯似的抓扯上准备献给父亲的生日礼物一一一放大镜、丝调布、录音机,紧紧地将它们深拥入怀中!但回家的路却有千里之遥,万里之长,脚步有千钧之沉,万钧之重。两个小时的车程我一直靠在姐姐肩头,抱着献给父亲的三样生日礼物瑟瑟发抖,像秋日里孤独飘舞的黄叶,怯怜怜而又孤苦伶仃。我想那一刻我的嘴唇也一定在青紫着啰嗦。因为我真的好凉……好冷……姐姐心痛地抱着瑟瑟不止的我,泪水一滴滴砸在我木无表情的脸上……
我感觉自己已幻化成一块撕扯成血肉模糊的肉,随着每一转磨盘,我被无情地碾碎成齑粉,极微小,再极微小的齑粉……幺姨父也十分痛怜地拍打着我,生怕我会一下子昏死过去。
可我怎么能昏死过去?!我还没回家见到老父亲!见到我日思夜念的老父亲!
到了家门,一片哀乐弥漫,松柏楼门,苍翠欲滴,那厚沉的绿恰我心里重重的痂,让人欲哭无泪。飘动的灵幡又如父亲那根根的白发,刺得我心里生痛,生痛……
此时我的泪才如山涧溪水般飞溅而下,脚也不由得像踩在棉花团上,轻飘飘失去了方向。双眼兔红的母亲迎向我们。我一手抱着献给父亲的生日礼物,一手抚摸着母亲白苍苍的头发,哽咽无声……
母亲双肩颤抖,声音呜咽着说:“孩子,看看爸爸吧!”是啊,我是回家看父亲的。看他那慈祥的笑容,听他那宏亮的声音。但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时间无情地将它定格在一九九三年六月二十二日二十三点二十八分,此时一向十分注重养生的父亲也还差二十二天满七十一岁。
我们六姊妹在万分悲怆的母亲带领下绕着漆黑的棺材缓缓地,脚步如灌铅地游曳着………而我仍紧紧抱着那三大件——放大镜、丝绸布、录音机,像个没有灵魂的影子一样,机械地在跟姐姐后面绕棺,绕棺……
只见躺在冰凉棺材里的父亲,像被缩小无数比例的实物,一下子不见了往日的高大。那惨白如纸的脸,似乎只有一张皮,脸颊也深深地陷下去,像两团虚空凄凉充满未知和狰狞的黑洞。黑黑的挽纱套住他往日宽广的额头,一身浓厚的黑衣罩他瘦削的身姿,那种深重的冷痛,那种无言的撕裂,让我似乎真要昏死过去……
在飘摇缭乱的香火中,在哀哀低垂的哀乐中,我一遍遍昏糊,又一遍遍清醒……忽然,父亲的嘴角流出了朱红的血,两条血线那么刺目而真切,像是一连串、一连串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叮咛!接着他的眼角也涌出了暗红的血滴,好似那思儿的饱蘸着血的泪珠。
那一刻,我像一头发疯的困兽冲到父亲的棺材前,把三件礼物高高举至父亲眼前,声嘶力竭地哭喊:”爸爸,你看……这是……女儿给你…买的放大镜……这是……女儿给你……扯的丝绸布……这是……女儿给你……给你买的录音机……你快起来看看……快起来摸摸吧!爸爸呀……都……怪……我……都……怪…………我……呀!”
……四周一片死寂,哀乐队也停止了奏乐,整个空中久久回荡我那像被摘去肝脏,拆去肋骨般疼痛的嚎叫……可是双目紧闭的父亲哪里听得见?又哪里看得见?!
于是我一头将三件礼物塞于父亲头下,一下将早已冰凉的父亲深拥入怀,使劲地摇晃着,摇晃着……那一刻,我似乎觉得老父亲一定会醒过来,只是现在昏睡而已!
忽然我眼前一团漆黑,身子一下如羽毛般飞了起来,沉入了一片浑沌……
后来听说,我哭昏死时仍紧紧深拥着父亲尸体。妈妈和其他姊妹悲痛万状地将我手掰开,跌跌撞撞地把我送回屋内,现场所有目击者都一同掉下凄冷纷飞的眼泪……
当我醒来已是第二天了。我的手被一根晶莹剔透的输液管牵制着,身子仍软得像一根活活的面条。罩着一身黑衣,哀至泪绝的老母亲坐在我旁边,看见我醒来立马给我端来一碗鸡蛋花,用小匙子一匙一匙地含泪喂我。我空空落落,干干瘪瘪的肚子实际是很渴望食物的填充,但不知为什么总是含泪吃进去,又掏肝挖肺般吐出来。母亲急得泪流无助,而我也万般痛苦无奈……
第三天是父亲下葬的日子,母亲让幺姨寸步不离地守护着仍在输液的我,她异常执意而绝决地不让仍在病中的我参加父亲的葬礼。那一天后来听母亲说,也来了很多父亲生前教过的学生,他们一起庄严肃静地跪在恩师面前,泣不成声……场面相当感人而悲壮!我给父亲的三礼物,慈爱而细心的母亲,只把放大镜和丝绸布随棺葬了。说是让天堂爱看书读报的父亲省点眼力,同时给学生改文章时也不再那么吃力。丝绸布也让父亲在天堂美美穿着,乐滋滋地保佑他心爱的女儿。而录音机却留下来送给了我,说是当我把父亲的事迹由文字变成铅字时好录上这些文,在坟前放给天堂的父亲好好听……
父亲头七刚过,我又不得不回单位上班了。虽然我仍十分憔悴不堪,也仍肝肠寸断。母亲极不放心地随我进城而来,极尽全能地为我做平时喜欢吃的饭莱,虽然她心里也同我一样生生地流着血和泪,甚至比我更多更深……
上班的那一天早晨,母亲照例起了个大早,她一个人默默地在厨房煮我喜欢吃的五谷杂粮粥,还煎了我特别爱吃的韭菜软饼。当我拖着病怏怏的身体走进厨房时,看见一向最喜欢艳色的母亲仍穿着一身黑黑的丧服,那羸弱的身姿被黑衣服的包裹着,似乎像一条不说话的孤独影子,一触就会落下泪来。锅里升腾的白雾迷蒙了她那苍白的脸,一抹晨曦打在她额间,我惊讶地发现母亲鬓角的白发是那么雪白而孤飘,那张滚过无数泪蛋蛋的脸已苍白憔悴不堪……
泪水一下子涌出我的眼眶,我从后面用手环绕着母亲,把头紧紧贴在母亲穿着黑衣的瘦弱疲惫的背上,一任泪水冲涮着我的脸庞。母亲也没转身,也任我这样静静地贴着……而我却分明感觉她的背在微微颤抖……
这样,良久,良久,我才哽咽着说:“妈妈,我爱您!”母亲颤抖着转过身,我一下子再次把母亲深深地拥在怀里,就像小时候她深情拥我入怀一样。母亲的泪水无声地流过我的脸庞,和着我那内疚自责的涩泪一同流向我的心窝,凝聚成此生重如千钧的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