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二三点钟,我着了一身轻便的衣服,一双千层底布鞋,拎着一个可束口的小袋子出了门。一转身沿着两排水泥墙之间的窄路慢悠悠地走。这条路的长度,只有十几米,一眼就可以望见尽头,也未必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但我每次都要走上个把钟头。
这里很凉快,有潇洒的穿堂风,尽管比不上海边漫步,也可以同样来往自如。对,我说的感觉就是“来往自如”。没有人牵引,没有人尾随,没有人左右并伴。我这个重达45千克的身体是孤独的,而每一个毛孔则吞吐着快乐。
这是我的孤独。
知了在臭椿树和刺槐树上吱吱吱地叫着,永远不知疲倦。这种声音,是每一个夏日午后的背景音乐。我,静得和一滩水一样,在离土地很近的地方圪蹴着,眼睛像锥子一样地打量着一片刚刚从空中着陆的树叶。那是一片色彩奇异的叶子,我看到它的时候,激动得几乎不知说什么好。幸好,周遭没有什么像我一样对拾荒如此执迷的人,因此,这片拥有不对称锯齿边缘的多色叶子成了我囊中初获的珍宝。
我发现,很少有在野外行走的人会因为一片废旧的叶子停下来,况且这叶子还早已残缺不全了,即便会,他们也应该不可能花上个把小时打量、把玩,然后把它小心翼翼地请入自己的行囊。我把这片叶子带回自己的“窄而霉居”(尽管它在我眼里是“乐而逸居”,在任何一个人眼里都是狭小而简陋的),而后对它进行再加工:反复轻柔地清洗,擦拭,于阴凉通风处晾干,再剪裁不规则的部分,而这才是一个初步成型的模具。这个工程很巨大,有时候要花费我大半天的功夫,染色、涂画、题字,等一切就绪后就把这片叶子压在大玻璃下。有时候,我还会特特拜访住在我家斜对面的哑巴,向她请教剪裁的手艺,然后回到家把叶子雕刻成镂空的样式。年复一年,我过了三四年这样的生活。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我把自己的门反锁了,窗户关严,窗帘密不透风,等完工了,方与外界通个气。
即便是在我母亲的眼里,我是个十足的怪人。有时她担心,从窗户缝里觑着眼看几次,被我发现后就再也没看过了。我习惯了孤独,大家也习惯性地认定我在孤独这条路上执迷不悟。假如让我对孤独的感觉作一个人描述,我是有底气和资格的。
孤独是作为人的权利,没有什么甜蜜而温柔的诱惑可以替代孤独。首先,我可以确定的是,孤独是愉悦的,无论是在身体还是精神上。
孤独的时候,我可以见证一根微小的松针从头顶坠落,我知道它在空中打几个转儿,再如何与每一粒尘埃亲密地拥吻;我可以亲历一串雨点怎样从遥远的天幕飘摇而下。
因为这些,我不想和大家离得很近。一个人的时候,我比任何时候会感觉到自己身处于一个富有磁性的巨大的能量场中。我知道,我的生命力、创作欲以及对万物的热情都来源于此。
世界偌大,每个人都有自己赞不绝口的私有物。钱、固有资产、科研成果……我别无所长,孤独是我目今所拥有过最价值连城的私有财产。它积累了至少二十五年,我无须负重,却源源不断地汲取着来自于它的可观的赠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