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床实习时,管过一个70岁的老太太,做完手术后切口始终长不好,住了将近3周的院。那段时间几乎天天给她换药,处理未闭合的切口,因此得以和她的女儿珍玲阿姨熟识起来。
珍玲阿姨快50岁了,有一个已经出嫁的女儿,虽然是一般的工薪家庭,却也没什么负担。老太太做手术有医保报销,三五万的医疗费,自己只用支出数千块钱,没有一点压力。
每次换药,珍玲阿姨都在旁边看着。刚开始我浑身不自在,也颇为懊恼,以为这是家属对我的不信任,紧盯着换药的过程,是在监督。可时间久了才发现,珍玲阿姨只是担心老太太的反应,对我倒没有丝毫的不放心。
珍玲阿姨在机械厂退休之后,自认为尚年轻,趁身体健康,还能干得动,就应聘到医院急诊做起了护工,照顾那些因子女上班工作无人看护的生病老人。因为接触的老人比较多,所以珍玲阿姨对老人的心理摸得很透,知道他们需要什么,恐惧什么,信任什么,知道他们在身体出现问题时,会更希望什么样的关怀,会喜欢什么样的话语安慰。
珍玲阿姨之所以目不转睛地看着换药过程,是因为此时的老人最渴望子女的真实关心,这种关心能从眼神里看到,作假不得。
生病的老人是极其敏感的,尽管身体的各项机能都在衰退,但心思却更加难以捉摸,他们不会直接说出自己的需求,不会轻易让人看透他们的要求,却善于察言观色,让家人猜测他们的心理。
珍玲阿姨每次从家里赶过来看护老太太时,都会顺便给我带点她亲手做的好吃的,八宝饭,青团,生煎馒头等,几乎每次都不一样。珍玲阿姨的厨艺非常棒,样样做的都合我的口味。虽然医院三令五申,禁止医生接受病人家属的馈赠,我也反复向珍玲阿姨强调这样的规定,但珍玲阿姨却满是深情地说:“这哪是家属的馈赠?这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嘛,看你每天起早贪黑忙碌,越来越瘦了。”
后来,珍玲阿姨干脆说:“你做我的干儿子吧!这样就不会有啥说道了。”珍玲阿姨也不管我同意没同意,之后就直接以干妈自居。“今天干妈给你带了豆浆喝!”“干妈回家了,明天再见!”
我哭笑不得,尽量避免称呼上的不安,并没有真得叫过珍玲阿姨“干妈”,甚至自此连“阿姨”也不叫了,有时候见面还挺尴尬。
其实,我的心里是温暖的,因为珍玲阿姨的爽朗性格,以及表达出来的这种真实情感。
独身一人在远离家乡的城市读书,心里难免会有想家的念头。尽管平时也不缺乏师长和同学的关怀,但这种关怀却是平等的施予,在同学面前,你不可能任性耍脾气,不可能撒娇卖俏,和父母亲情是完全不同的方面。
有同事提醒我,不要和病人家属走得太近,他们都是有目的性的。他们的家人正在住院,有求于你,当然想和你搞好关系,而且越亲密越好。但等出院之后,稍有点医疗上的问题,就毫不犹豫地变脸,不是原来的那个样子了。
我半信半疑,也明白医患关系紧张的局面。但从珍玲阿姨的所作所为以及言谈举止来看,丝毫没有虚伪和做作的痕迹,实在是把心掏出来的那种真诚。当然,我那时还年轻,人生阅历不够丰满,对人性的把握不可能太深刻。
老太太的切口长好后,就办理了出院。珍玲阿姨一手搀扶着老太太,一手拎着打包小包住院用的物品,走到办公室门口向我道别。
“干儿子,阿婆出院了,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啊,干妈有空就过来看你!”
珍玲阿姨的大嗓门在办公室里回荡,正在工作的其它医生纷纷抬起头,不怀好意地看着我笑。
我赶忙起身,送老太太和珍玲阿姨朝电梯那边走,不好意思地对珍玲阿姨说:“阿婆回去之后,还需要加强营养,您就别操心我了。”
老太太出院后一个星期,又在走廊里听到珍玲阿姨的声音:“请问,林医生在哪里?”一起查房的几个同事意味深长地瞅瞅我,意思是说:看看,回来找你了吧,肯定病人出现什么问题了。
我循声找过去。珍玲阿姨穿着护工的衣服,正一个病房一个病房的寻找我的身影。看到我出现,立马迎上来,“一周不见,干儿子又瘦了,肯定是伙食不好。”珍玲阿姨顺势抚平我白大衣上的一处褶皱。
“明天是周六,邀请你去我家吃饭,干妈给你做好吃的,有阳澄湖大闸蟹哦!”珍玲阿姨眉飞色舞,仿佛那金黄美味的大闸蟹已经摆在餐桌上一样。
我面露难色,实在觉得无功不受禄,对老太太的服务是我的本职工作,并没有刻意付出和关照。
“明天还要查房呢!”实在没有其它借口推脱珍玲阿姨的好意了,就随便编造个理由。
“没关系,干妈等你查完房。”说完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事情有点出乎意料,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问题,到并非亲友的家里赴宴。其实,我对珍玲阿姨的家庭了解不多,只知道她有个女儿,以及做手术的母亲,其他的家庭成员从未提及。我是个怕生的人,倘若就珍玲阿姨一个人的话,还好一些,也不会紧张,但有其他人在,就会浑身不自在。
心里头是不愿意去珍玲阿姨家的。
当天晚上正要睡觉时,接到表哥的电话,他来上海出差,想顺道看看我。我一下子释然了,珍玲阿姨那里可以有充分的理由不去了。赶紧给珍玲阿姨打电话,解释不能赴宴的原因。
珍玲阿姨遗憾地说:“那就周日吧?”
“实在抱歉,干妈,表哥好不容易过来一次,这两天想带他在上海到处转转。”这是我第一次叫“干妈”,感觉很别扭。
饭局取消了,珍玲阿姨心里肯定不舒服。之后,珍玲阿姨又约过我几次,都以不同的原因推辞掉了。
我三番五次地拒绝她的善意,对我来说可能存在警惕和性格上的不合群这样的原因,可对珍玲阿姨来说,就意味着我的不近人情了吧!
珍玲阿姨显然也注意到我的冷淡反应,慢慢地联系少了,等我毕业之后离开上海,换了手机号码,就彻底失去了消息。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时自己的确年轻,缺乏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倘若搁现在的我遇到珍玲阿姨,一定会答应她的邀请,一定会感谢她的善意,一定会爽快地叫一声“干妈”的。
人需要经历才能成长,人需要某种环境才能领悟。
当我们遇到善意表达时,第一反应是生出警惕心来,反复在心里琢磨:对方这么热情,会不会有什么圈套?会不会有什么意图?
这是自然心理表达,每个人都无法跳过去的。在一生当中,你遭遇更多的是勾心斗角,是不怀好意的接近,是背后捅刀子的虚伪面具,内心早就立起一道厚厚的藩篱,隔绝了对善意的追逐。你不再不假思索地把善意当作真诚的表达,不再毫无保留地接受善意的行为,并且为这些善意而感动与付出。
我们也知道,并非所有的善意表达都是带有功利色彩的。比如珍玲阿姨,当老太太住院时,是有求于我,她的善意可以理解为具有希望我多关照她母亲的目的,但出院之后,这个目的就不复存在了,却仍然继续表达善意,这个时候就应该真相大白,珍玲阿姨是真诚的,想要努力建立一种更亲近的关系。
而我却曲解了这种善意,搞砸了一切。
任何事情都没有绝对的,要区别对待,不能一刀切,不能武断地赋予好坏之分。
如果一个社会,遍地都是虚伪和欺诈,那么在人心里必然留下阴影,不容易相信别人,会把自己与别人隔绝开来,冷漠地处置无处不在的人际关系。这样的结果只能是人与人之间缺乏最基本的信任,你眼中的善意表达,都隐藏着更深层次的目的,就不可能有和谐和宽容,也不可能有感恩。
正如一首歌里面唱的“如果人人都付出一点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我们渴望和谐的社会,渴望充满阳光的人间,付出爱是贡献,接受爱也是贡献。
不管怎么,一定要感谢那些向你表达善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