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踏入上海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不属于这里。
上海距离我当时梦想中的城市相差实在太远,倒不是不够繁华、不够现代、不够高大上,而是太热闹。
火车站的嘈杂和喧闹,令我头晕目眩、眼花缭乱,无头苍蝇般地到处寻找出口,看着那熙熙攘攘的人流,向着四面八方缓慢移动,燥热的空气中一股股掺杂着汗水的异味,刺鼻醒脑,头顶的广播调到最大声,一刻不停地播报列车到站、晚点、检票的信息,一会儿男音一会儿女声,震得耳膜嗡嗡响。
我站在茫茫人海中间,四顾茫然,迷失了方向。第一次出远门,从出生的小山村蓦然之间来到世界级的大都市,其中的落差过于巨大,心理上还没有调适到位,惶恐和陌生始终揪在心里,我该走向哪里?
好在四处悬挂的指示牌明亮而又显眼,跟着箭头寻找,出站,来到站前广场,那是一方高楼大厦之间的大峡谷,被高矮不一的写字楼、居民楼层层包围,看不到日落日出,东海的季风在头顶回旋,终究落不下来,毫不流通的空气在地面上反复炙烤,仿佛着火似的,烧灼着皮肤,疏通着汗孔,不争气的汗水止不住地从额头流淌而下,湿津津的T恤紧紧贴在身上,难受的要命。
出站口一角有接站的学哥学姐,白衫白裙,青春靓丽,个个脸上挂着微笑,腰板挺直,手中高高擎起书写着大大校名的白色牌子,训练有素,也不大声吆喝,只静静站立,冲着出站口的方向翘首期盼,好像与那些未曾谋面的新生早就熟识似的,随时准备好冲上去热情拥抱。广场上够杂乱的,再加上诸多学校迎接新生的万国校旗,更显得毫无章法。
大概任何地方的火车站都是一个城市的伤疤,无论覆盖上多少层的遮羞布,也不曾美白成富丽堂皇的宫殿,而对于自小就被安静祥和洗礼的我来说,上海的闹,超出了我的想象。
接下来的大学生活,是改造自我的大好时机,从一个愣头青到具有成熟的心机,这样的转变是脱胎换骨,不再青涩,不再愚钝,不再单纯地依赖世界的宁静。我把自己置于膜拜高山的最低台阶上,从头学起,认识,适应,融入。什么都是新鲜的,什么都是未曾经历过的,什么都是直抵内心的。天南海北的同学,操着不同的口音,争论相同的问题,多么尴尬的局面啊,说来说去竟然与上海无关,你可是站在上海的土地上呢。柔糯香甜的上海话竟似另一个世界的语言,在我们口中发出来都是不灵光的错觉,糟蹋了这一盘美味的杭帮菜。
大学校园是纯洁的象牙塔,是世俗世界里的一泓清泉,是大漠深处的一片绿洲,然而,还是太闹了。
清晨起床洗漱时的拥挤,牙刷脸盆的响亮敲击,水流声导引的尿急感。一日三餐的排队,餐厅大师傅的暴喝,甚至端着餐盘到处寻找空位,互相打着招呼。上课时的川流不息,竟似逛市场一样的随意,迟到早退,进错教室。课堂上不乏认真听讲的好学生,但也有上课睡觉的任性同学,放肆地打呼噜、流哈喇子,偷偷吃零食,还有一些不自觉的情侣,在众目睽睽之下相互依偎,毫不顾忌的秀恩爱。本该曲径通幽的校园,从来没有安静的时刻,即使在最深远的树林里,也可寻觅到朗朗的读书声和窃窃私语。自习室、图书馆、实验室、亭台楼阁、湖边水榭,处处人满为患,天下之大,何处是捧书沉思的所在?
上海的夜晚很少有星光灿烂,素有魔都之称的沪地,将整个城市打造成魔幻城堡。偶尔的好天气,却可以看流星雨。那年的狮子座流星雨,预计在凌晨两点出现,正是睡意浓烈的时候。晚上九点便扛着板凳,披着大衣,吭哧吭哧爬到顶楼,依着围墙坐下来,45度角仰视前方的天空,那天的天空还算干净透彻,浮云飘过,秋风习习,楼顶上人迹罕至,是我向往的安详圣地。趁时间尚早,裹紧大衣小憩片刻,补补觉先。
一阵嘈杂惊醒我的美梦,睁眼看,周围挤满了男男女女,个个兴奋饱满,热烈讨论着艰涩难懂的天文知识,风马牛不相及地解释狮子座流星雨的前世今生。靠!这些都是来夜观天象的吗?抬手看表,12点不到,额的神,如何熬过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那些睿智的无知的精辟的拖沓的议论充塞着空气,众多体温所散发出来的热量驱散了凉意,我又昏昏欲睡。
有时候夜色迷人,霓虹遍地,路灯闪烁。远处传来黄浦江的涛声,唰唰唰,沙沙沙,擦擦擦,诉说着这座大都市的绵长历史,不一样的声音,不一样的故事,悠扬神秘,仿佛延续了千万年。然而,沉闷的汽笛打破了涛声的旋律,正如庄严的交响乐演奏正酣时,响起工地的马达声,突突突破坏了高雅的意境,完全乱了章法,搅扰了沉醉的情绪。
躺在宿舍的床上,炎热的夏季难熬,同宿舍的室友一样地彻夜难眠,辗转反侧,把身体平铺在凉席上烙烧饼,受高温的折磨,无处可躲。天花板上的电风扇呼呼地吹,摇头摆脑并不能有效解决问题。窗口正对一家医院的机房,24小时全天候的开工,时而蒸汽狂喷,时而机器隆隆,时而叮叮当当,这些吵闹像定时炸弹一样,无形地压迫着全身的神经。每个夜晚都想念寂静无声的美妙,每个夜晚都向往世外桃源的了无人烟,想要沉入睡眠,在梦中无人的湖面上眺望青山绿水。
南京路上游人如织,迎面走来的美女,花枝招展,香气四溢,叽叽喳喳地打着电话,高了八度的上海话听的我一头雾水。摩肩接踵的人群整体前移,各地方言混杂,仔细倾听辨认也难以理解任意一段对话,总之要么是问路,要么是交易,要么是诈骗,要么是在茫茫人海中撞一段姻缘,这个基本很难。人民广场逐渐被周围的现代建筑蚕食,空间越来越狭窄,欣赏喷泉的市民并不是贪恋那高耸入云的水柱和现代和古典交织的音乐,他们只是寻一处清凉,度过奥热的夜晚。博物馆的大鼎稳如泰山,一件件国宝仿佛从久远的年代穿越到闹市中,惊起一片喝彩。
外滩上风景宜人,海风顺着黄浦江的航道逆向吹来,腥咸的味道让人想念蓝色的海水,以及静谧的海底世界。浦东的高楼一个比一个的挺拔,浦西的建筑一个比一个的久远,黄浦江上的大桥一个比一个的雄伟,贯穿四面八方的街道一个比一个的喧闹。
上海的闹是现代的闹,上海的闹是大都市的闹,上海的闹是绝无仅有的闹,上海的闹是只属于上海人的闹。
当我离开上海的那一刻,我知道我还会回到这里,在热闹中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