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告诉我,没有任何信仰的父亲在我生意失败时,跪在我出租屋的角落里默默祈祷,朝四面八方磕头,这个过程整整持续了两个小时。
这并不是我熟知的父亲,也不是和我隔膜经年的父亲,更不是始终对我看不上眼的父亲。
我和父亲的隔膜由来已久
我自幼是跟着奶奶长大的,家中造了新屋,父母连同姐姐要搬到新家去,我想奶奶一定也会去的,于是快乐地收拾自己并不富裕的财产,不过一个书包,几件衣服而已。奶奶却没有任何行动,照常喂猪,喂鸡,侍弄兔子,这些小动物是我和姐姐,弟弟学费的来源。
我催促之下奶奶才道出实情,她不跟我们搬到新家去,虽然新家与老家之间直线距离不过三百米,对于依赖奶奶的我来说,这距离远似云泥,深如天渊。我赌气把收拾好的零碎从书包中倒出来,衣服重新放回床头,亦步亦趋跟着奶奶一言不发。只是我们祖孙俩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一阵闹腾腾的车辆响动之后,老家就剩下了我和奶奶。
我无法理解父亲的“绝情”,奶奶对他的疼爱尤甚于我,父亲是家中独子,奶奶常年早起都要为他冲上一碗“鸡蛋茶”。农家任何时候都断不得茶水,奶奶每天早晨起来烧上一锅开水,把一只鸡蛋打在白瓷大碗里,捏上一小撮白糖,舀上一瓢开水冲下去,用筷子搅拌后滴入香油。父亲就压着奶奶的这个步骤起床,接过来慢慢吸溜着喝下去。
这个步骤重复到奶奶体弱,再也无力养鸡。
我想,是父亲抛弃了不中用的奶奶,或者嫌弃奶奶一身脏臭不配住上我们新家三间大瓦房。而我是永远不会嫌弃奶奶的,我仍愿窝在污水肆流的老家,与鸡鸭鹅猪为伴,只要有奶奶,就是我的家。
奶奶与我,就像老家雨天之后形成的孤岛一样被隔绝了,直到高一那年。
我高一,弟弟初三,周末骑车三十多里回到老家去,奶奶年岁大了,我要帮着料理那些散养满院的动物。尚未进家门就遭遇了闪电雷鸣,那是老家自我记忆至今最大的一场狂风暴雨,我眼见碗口粗的杨树被风拦腰斩断,随即没入深及大腿的公路上,水面连大树的枝叶都不见。
父亲在等我,就站在门楼下,全身裹在一块塑料布里,“你赶紧回去,到学校告诉你二强今晚千万不要回家来!”他说完欲走,我嘟囔了一句,“这么大的风雨就算是个傻子也不会回来吧!”
父亲站定,一阵狂风撕裂了他身上的塑料布,天地间一体的水立即扯裹住它就在我们眼前消失不见了。我也站定,抗议着自己会和那块塑料布一样的命运。
“无论如何你得去,否则我不放心!记得今天一定赶回来给我回话!”这句话深深镌刻在我心里无数年,多次想问他,那我呢,他对我就放心吗,而我仅大弟弟不到一岁半。
我调转车头,重新挤进水里,风雨已不允许骑行,自行车沦为了拐杖。老家的村落上到公路要翻过一座小山,就在小山顶上,一个巨大的水块撞击到我身上,我轰然倒地,挣扎起身时自行车已不见了踪影。我摸着石头,抓着荆棘朝前挪行,好歹上了公路。
公路早已不再是公路,而是明晃晃一条河,艰难趟行着,不时绊到大树和电线杆,到镇上的十里路程我走了近三小时,而父亲的告诫是,我还要给他回话,也就意味着我还要在风雨中赶回去。
我为此病倒了,在床上躺了五天五夜,时而高烧,时而低烧。风雨去后愈发奥热,我盖了两床棉被在床上哆嗦,五天后在棉被发出酶丑的气息时我挣扎着起身,离开我第一次过夜的新房,依旧回到了奶奶身边。
而我亲爱的奶奶,就在那个夏天猝然离世。那一年气候的异常是我平生仅见,奶奶病倒在了四十二度的高温里,我急疯了,平素身体硬朗的奶奶在喂猪时一头栽倒失去了知觉,那是玉米地锄草的时令,村子里除了老人和孩子不见男女劳力。我把风扇开到最大,用凉水一遍遍擦拭奶奶滚烫的身体,气若游丝的奶奶口鼻中散发出浊臭的气味,我第一次联想到了死亡。
我发疯一般冲向地里,声泪俱下地描述着奶奶的症状,父亲收起锄头扛到肩上还不忘和临地的同村开了一句不咸不淡的玩笑。
奶奶就在那个下午停止了呼吸,我无法不怪罪,无法原谅,至于这个冥冥中的对象就是父亲。
失去了奶奶,我只得搬到新家去,幸而我已经读了高中,平时寄宿,只有月底我才偶尔回家一次,父亲又往往不再,彼时姐姐已经读了大学,我面临高考,弟弟紧随其后,父亲在寻求一个出路,起码能供给我们继续读书的出路。
不久,父母两人收拾了简单的行囊,北上沈阳捡破烂去了,此后多年我和父亲的维系就是每月出现在邮政卡上的生活费,那个数字从最初的四十涨到后来的三百,父亲的面孔在数字中逐渐模糊,我有些恐惧,怕有一天他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突然老了,老到我不敢和他相认。
就算是生活费,其中也断过一段时间,应该是我高三那年。我的成绩并不突出,且秉性强硬,在学校里不时会和人产生摩擦,班主任几次要求我叫家长,我只能一味搪塞,后来也不知班主任以何种神通找到了沈阳父母房东的电话,对我的行径进行了汇报,接过就是我下个月就没有收到生活费。
我的老家是盛名全国的大蒜之乡,没有生活费的我被迫周末出现在了大蒜市场,我要吃饭就必须赚钱养活自己。我接到的工作是扛蒜包,八十斤重的一袋扛在肩上,走过一张颤颤巍巍的跳板将蒜包码在卡车的车厢里,那时的我不满十八岁。第一天的劳作之后我斜靠在简易工棚的立柱上口鼻大张,只是仍旧无法顺畅呼吸。工头递给我二十块钱,几次掉在地上,蹲下身却怎么也无法五指并拢将其捡起来,一股甜甜腻腻的液体喷涌而出,我口鼻一热,知道那咸咸的一口定时鲜血。
肉体的劳苦让我重新意识到学习的重要,我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疯狂地读背,疯狂地抄写,疯狂地演算,疯狂地请教老师,同学。当然还有周末再次疯狂地劳作。
直到坐进考场我再也没有收到生活费,父亲连数字背后模糊的影像都给我断绝了,收到一所211的录取通知书时我没有宣扬,我已经打定主意,要和这个家,和父亲做最后的脱离。而父亲却在这时回来了,一脸风尘,胡子没刮,果然老了很多。
对于父亲的老去我没有任何恻隐之心,报复的快感只藏在一摞课本深处的通知书里。
“学费多少钱?”这是父亲在大门前看到我后说的第一句,我没说话,侧身让他进门,他身后的母亲一脸骄傲的笑意。
家里已经常年不开伙,晚饭是从熟食店买回来的,时鲜的菜肴外带四瓶啤酒,父亲打开啤酒递了一瓶给我,我也没打算客气,对着瓶口一仰脖子就灌下去半瓶。
“你爸问你学费多少钱?”母亲轻声问,我打了一个响亮的嗝,然后回应:“你们不用管,我打算申请助学贷款!”
“家里又不是没有钱,申请什么贷款?”父亲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也打了个酒嗝,我没再说话,转身去拿来了录取通知书。
进入大学我如鱼得水,自己喜欢的学校,喜欢的专业给了我无限的兴趣和希望,我沉浸在图书馆里,课堂上,课后各种社团活动里,我暂时忘掉了家,忘掉了父亲。父母依旧在沈阳劳作,年节一般也不回来。
忽而一年除夕,我独立一人呆在宿舍里,寒假学校断了暖气,我卷缩在被窝里惊恐地等着十二点鞭炮的轰鸣,电话铃几乎是压着鞭炮声响起的,接起来,电话里传来母亲的哭腔:“儿子,我和你爸正给你当驴使呢!”我不知所措,即便在沈阳,也应该好好过一个年吧!母亲已经泣不成声,我只能安慰她,同时问:“我爸呢?”
父亲接起了电话,居然嘿嘿笑了起来,这一哭一笑让我更加失措,好在父亲立即给了我解释,原来一家蛋糕厂就在年关临近时倒闭,库房里成吨的包装盒要在年前全部清理掉,父亲被厂长拦住,给出的条件就是,你来清理,我分文不要。
这对父亲来说是个大活,几吨包装盒,他能从中赚取几百块的利润,只是时间紧迫,所以在除夕夜,已近半百的父母用东北特有的“倒骑驴”一车车运送着包装盒。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零下四十度的气温把车轱辘冻住在了风雨里,母亲浑身冒着蒸汽坐在车子边嚎啕大哭。
这件事之后我和父亲的关系有所缓和,我会不时给他打个电话,告诉他我带了几份家教,每个月能赚多少钱,生活费可以不用再寄。其实那时候一个月三百块钱对于一个大学生来说早已捉襟见肘,而我的确已经不需要这三百块钱,可是父亲还是每月雷打不动地朝那张老旧的邮政卡里打三百块钱,然后打电话告诉我钱已经汇了,让我取钱的时候小心一点,多留个心眼。
至我大学毕业,此前好强的弟弟因为没有考上重本而撕碎了二本录取通知书,一个人闯荡去了,父母已经没有了供学生的压力,而他们也确乎老了,于是回到老家,重拾农具,再次回归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
我也面临着一个抉择,是参加工作,还是继续考研,多年的自立已经让我不再有和任何人商量的习惯。我初始的决定是四年的学习我对自己的努力是肯定的,读不读研先放在其次,我一定要进考场证明自己。我再次热血,重回高三那段时光,半年里我每天学习十五个小时,结果寓于过程,我以跨专业第一名的成绩考研成功,即便不参加复试我的成绩都是稳稳的第一。
我的倔强在一点点瓦解,虽然我知道我一定能拿到全额奖学金,我的家教还会持续赚取必要的生活费,但是我是否应该给家里一个交代。我没有打电话,而是选择回了老家。
这是平生第二次和父亲对酌,我们喝的白酒,我一杯杯给父亲倒酒,心中不存在一丝报复的快感,我只是对着他鬓角的银丝涌动着无尽伤感。
“读,有能力就一路读下去,我们这辈人没本事,做了你们无用的爹娘,你得努力,千万不能像我们一样再做无用得爹娘!”父亲醉醺醺地说,我只有默默点头。
三年时光飞逝而过,我进了一所高校教书,仅仅一年的朝九晚五就让我厌倦了,我的一生难道就被框在了这一亩三分地上了吗?我极度痛苦,极度无助,也极度彷徨。
我再次和父亲相对而坐,“按说你的路都是自己耪出来的,我也不能说三道四,我只劝你慎重!”父亲给了我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决心已定的我回去之后便辞职南下,开始了第一次创业。
在快递尚处萌芽的时期,不辞劳苦的报酬是丰厚的,我暂时忘记自己也算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就从快递这行做起,一点点积累,而后涉足了送餐,渐渐地我几乎承包了一个区域写字楼所有的送餐业务。而我一个人已经无力支撑庞大的业务,穷极思变,我联络了一帮快递兄弟,自己弄了一个厨房,开始承接外卖业务。
原始积累阶段总是幸福的,累并快乐着,我结了婚,业务迈上正轨,我开始承接大型企业单位的伙食业务,并逐渐渗透到企业内部,开始运营大型团体膳食。孩子出生了,短暂的初为人父的喜悦之后我立即回归了工作,也为我的垮塌埋下了隐患。
账面上的钱又回归了初始的数字,就像我当初的生活费,我埋头向前,其实已经没有时间思考前行的意义。我开始接触ERP,系统化,垂直管理,团队建设,晋升体系,我亦步亦趋地跟着潮流完善自己的学习和管理。
三年,我苦心孤诣经营了三年的公司,突然就没了,因为我忽略了家庭,身为公司财务的前妻把孩子送回老家,然后音讯全无,同时消失的还有公司账面上的数字。
突然面临厂商断餐诉讼,供货商的催款,工人的工资,而我身上从不留钱,我仅有的就是一套房子,一辆车,而且很快就被法院查封,除此之外我还背负四十万债务,欲哭无泪。
父母带着孩子连夜赶来,在狭小的出租屋里,母亲哄着儿子,父亲和我对坐着一根根抽烟,“没事,天没塌下来,你该处理什么处理什么,我们呆两天就回去!”父亲的话依旧不多。
也就在我第二天去法院开庭,发生了母亲向我描述的一幕。
父母果然没多呆,几天之后就返回了老家,我因为公司破产清算还要全程参与,直到半年后才得以回到老家,此时的父亲身体已经有些佝偻,但是他毅然承包了五十亩地,为了我开始了新一轮劳作。
我一无所长,在南方那座弹丸小城,重新起步已不现实,因为孩子太小,我不能离开太远。年纪渐长,回学校一来年纪大,二来当初的硕士已不值钱;但是我不能闲着,彷徨中选择了教培行业,重回了教学老本行。
我和父亲分别挣命在教室和田地里,历经五年还清了债务。重新坐下来,父亲当真老了,嗜酒的他已经戒掉了半辈子的爱好,手脚常年开裂,腰身佝偻的更加厉害。唯一的乐趣就是每天接送我儿子上下学,他对我儿子的疼爱有甚于我奶奶当年对我。
他送走儿子,母亲拉着凳子坐到我身边,“有些话我要给你说!”
我应了一声,“当年你奶奶是自己不愿搬到新屋,你爸为了求他,跪在她床头半夜,最终没拗过她老人家;你小弟初三那年你爸让你去通知他不要回家,因为提前请假回来的孩子说学校要交补课费,班主任单独找你弟弟谈了话。”
我默不作声,一任泪水汹涌而下。
“还有,你生意倒掉的时候,你爸会在那个出租屋里嘟嘟囔囔说了两个小时,朝四面八方磕了不知多少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