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是孤独的,没有月亮星星的夜晚更是孤独的。而夜从不说自己孤独。
漂泊在外多年的游子终于回到了家乡,回到了久别家人的身旁,却被家人用冰冷地表情抛弃在孤山老林。无论白昼还是黑夜,陪伴他的除了两只小狗小猫外,剩下的就是莽莽荒野和父亲的孤坟。
三十年前,四岁的他还没有完全清晰地记忆,就跟随父母从平原迁徙到了这座山上,过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的陋室生活。
陋室陋过刘禹锡的陋室,几间经年未修葺的土坯瓦房,一盏昏黄的煤油灯,一口上坡下坎要走半个多小时才能看得见的山泉井,一弯水田旱田,几座黑黝黝的山林,一条大河,便是他生命中对老家的全部记忆。
有苔痕上阶绿,有草色入帘青,谈笑无鸿儒,往来无白丁。这是一处灭绝到几乎没什么人走的地方。景色还算得上秀丽,但绝不是世外桃源。
和抗日战争一样高寿,母亲和父亲在这座山上也抗战了八年,参加战争的主要人还有他和妹妹。战争之激烈一点儿也不弱于中日抗战。
八年,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他都是提着一颗心翼翼地生活。尽管这样,他仍记不清自己有过多少次的命悬一线,在家人的手里死去后又活了过来。
白天是孤独的,未上学时,一个人在山上,玩伴是山,是田,是花草树木,是林间叽叽喳喳叫唤的鸟儿,是蓝天白云,是泥巴。他不能走出大山去找人玩,连这些沉默从不跟自己计较争抢的玩伴,很多时,他也会遭受到父母莫名其妙地一顿毒打。
上学后,白天的孤独就更深了一些,家离学校遥远,山路十八弯,去到学校总赶不上早自习,被老师请门外站着,在众多双眼睛直视下,他的自尊全然不在。每次交书本杂费,都要被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一次又一次地赶出教室,直到所有同学都交齐了费用,他的父母才来到学校跟老师干上一架后把钱交上。他的学习用具铅笔本子之类,几乎到小学毕业,父母都没怎么给他买过,所以, 尽管他的成绩不错,但在老师们的眼里并不看好,任何有意义的活动都不让他参加,三好学生与班干部就更没有他的份,同学们也不怎么跟他玩,他也很自觉地把自己孤立起来。
漫长的寒暑两假,一天两次上山放牛的活计成了他每天的暑期生活。空山不见人,但闻林间鸟儿的叫声,再就是牛儿脖子间挂着的铃铛和它低头啃草的砸吧声。此时,他很想找个伴说说话,可看遍整座山林,除了牛儿有知觉靠得最近外,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对象。于是,他就对着它说,一说就很久,他不知道它能否听懂他说的话,但看见它经常抬头静静看着自己,并时不时煽动两只大耳朵,他坚信它是听懂了的,这时候他总会激动起来,因为激动,他总是泪流满面。
夜晚的孤独比白天好一些,父母吵架打架大多时都在晚上。父亲没有文化,性情暴戾,打母亲的手段极其残忍,用各种武器致她死命。母亲是一位文化人,心高气傲。每当这时,他总会趁父亲不注意溜下床赤着脚跑出去上山、爬坟,趟水、走很远的路求人救母亲。一个瘦瘦弱弱踉跄在黑夜的山上、河边,田埂上,天上有时候有月亮星星,有时候漆黑一片,无论酷暑还是隆冬,他从没有感觉到有过孤独,甚至连怕都没有时间想。只是多年后,无论在城市还是农村,无论是集体宿舍还是单身宿舍,睡梦中的他经常做那些年的一个个噩梦,被吓得撕心裂肺地大叫,醒来后全身抽搐,满脸惊恐。
自幼目睹父亲的凶残,又受母亲思想极大的熏染——母亲告诉他天下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每当他不听话或母亲看不惯他的行为时,就说他像他的父亲,不愧是他父亲的儿子。人多时母亲也这样说他,这使他的自尊羞愧难挡,又没有人给他安慰,一个活泼的男孩儿就这样把自己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孤僻,越来越憎恨自己的性别,不和男生一起耍,更不玩男生的玩具,甚至经常躲在房间里折磨自己的生殖器。
十二岁那年,他的父亲进了监狱,母亲在当晚去了南方,把他和年仅六岁的妹妹交给了外公代养。那年他读小学五年级,妹妹读学前班。
父亲的离去他以为自己彻底地解放了出来。想不到,外公更加古怪的思想恰恰培养了他真正的孤独。
跟着外公一起生活,正是他身体第二性征的发育与突变。居住的环境还是这座山,还是这几间土坯瓦房,还是这盏昏黄的煤油灯,还是这口山泉井,还是这一弯水田旱田,还是这条河,除了晚上不再有惊心动魄的战争外,其他一切都没有变。
外公也十分憎恨他的父亲,这次进监狱更是对他的恨添加了五斗。源于他们父亲坐牢的缘故,除上学外,更是哪儿都不准他们去。加上外公固执己见的思想与他叛变的年龄发生冲突,外公是越来越不喜欢他,爷孙俩人在一起经常不说一句话。而他深知自己的身世,也深知外公的不易,在正是叛变的年龄里他一直用坚强的毅力克制着自己,尽量不惹外公生气。
小学最后两年,因父亲坐牢一丑行,他在学校里遭受了师生们无比巨大的人格侮辱与思想打击,同学们的口水吐在他的脸上使他睁不开眼睛,什么恶毒的谩骂都有,他都挺了过来,学习成绩也没怎么掉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