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困境？困境就是把自己的心困在一个死角，自己不愿意走出来。不被生活吓倒，什么情境下都能坚持自己的梦想，世间有什么东西能困住我？坐在武汉江滩的长椅上，路远看着远方，声音不急不缓。
我当然信他说的话。早在十几年前，坐在他家屋后水塘边的时候，他就对我说过，我不会让自己一辈子在这里，也不会让自己像爸爸一样，每天在海边风吹雨打。
那个时候，他上初中。个子小小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爸爸已经快五十岁，依然在海边风吹日晒。所有的老师和同学都不看好他的将来：一个农村来的孩子，家境不好，爸妈也不懂什么教育。
只有我对他的将来深信不疑，因为我第一次看到他的周记，就被他稚嫩的笔迹后满满的决心震撼：将来我会做一个白领，到自己喜欢的城市。因为我不想像爸爸一样被海风吹。
初三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没看到路远。打电话过去，他妈妈尖细的嗓音从电话那边传过来：“他爸爸生病了。哥哥今年上大学。就不让他读书了。”
转了两趟公交到他家，他正坐在屋后的水塘边，看着远方。他对我说，我一定要上学。我不会让自己一辈子呆在这里。我不会让自己像爸爸一样。
他在家里呆了整整两个月，伺候生病的爸爸，帮助妈妈下地干活。我托同村的孩子给他捎去各科练习题，周一就会看到他工整而仔细的答案。他每周都会带周记本过来，很认真地写作文，和他日常的生活。有时会在本子的最后写上：爸爸的病快好了。妈妈会答应我回去上学的。
临近中考一个月的时候，他真的回来了。大家都用怀疑的眼神看他，只有我从他目光中看出了笃定。他依然很安静，坐在班级的角落里，一丝不苟地做冲刺题。
同事在办公室偶尔会议论他，这孩子，大人也没他这么从容呢。爸爸病了，他没有怨言地在家伺候。该帮妈妈做的都做了，妈妈也没有理由不让他来参加考试。可是他学习时间哪来的呢？我不插言，因为这些，只有路远自己知道。我知道的，就是他有着大大的梦想，为了那个梦想，他不会让自己陷在困境里拔不出来。
他的中考成绩出人意料，好得让老师们大跌眼镜。报道前，我带他去一中看环境，看着一中红色的塑胶跑道和大大的操场，他说，将来我一定要在有灯光的球场打球。
可是最终，他还是没有进一中。
因为哥哥在读大学，家里实在没有供他读高中的学费。我想替他交，他拒绝：我得读三年高中，除了学费还有生活费，我不能一直用你的钱。我打听过了，私立学校，不要学费，有奖学金。我三年高中可以不花钱读下来。说这话的时候，路远的眼睛望着远方，眼神中，流露出与他的年纪不相称的沧桑。
你的灯光球场呢？我忍不住问他。他终于露出一点孩子般的稚气，眼里满是向往，将来我读大学，一定要到一座有灯光球场，能看到NBA现场的城市。学校要是有灯光球场更好。
他指着他家屋后的水塘问我：你知道这个水塘通向哪吗？我摇头。他站起身蹦起来拽了一枝槐花给我，你地理学得真差，大学不知怎么读的。这个水塘里通向渤海，这里的水，都是海水，很咸很苦。
我打断他的话，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他狡黠地笑，你猜。我依旧摇头。他揪了朵槐花放在嘴里嚼，我就知道你想不出来。我小时候掉进去过，差点淹死。你掉进过水里吗？
我点头。小时候溺水的经历像一场噩梦，现在想起来还浑身发冷，溺水时那种什么都抓不住一直往下沉的绝望，怎么可能忘得了。看着路远的云淡风轻，我怀疑地问，你真的掉进去过？
要不然呢？你以为我自己闲得没事去喝水塘里的水玩啊。他看我怀疑的眼神，嗤笑道，掉进水里的感觉，像是自己被困在一个黑暗的屋子里，怎么都无法挣脱，一个劲儿地下坠。我说对了吗？
我点头，想起自己那次溺水，心有余悸，最后谁救你上来的？
没人救我。我自己爬上来的。他还是淡淡地看着远方，爸爸去海边，妈妈去地里，我自己一个人在家。没有人知道我掉进去了。那年我六岁。我害怕极了，可是我不想就这么死掉。我拼命踩水，用手去找能抓的东西。然后，我找到了一棵树枝。游泳就是那次学会的。
我忽然觉得惭愧。这就是人与人的区别吧。我小时候那次溺水，成了我一生的噩梦，以至于到现在，我都不敢去海边玩水。而路远的一次溺水，却让他学会了游泳。
高中三年，他在私立学校一直是最优秀的那个，像他之前向我保证的那样。他拿到的奖学金，不止供他自己吃饭，而且每个月还给哥哥寄一些。偶尔听其他学生说，他过得很自在，别人拼命读书的时候，他居然一个人跑去球场打球。我想起他说过的灯光球场，满心期待。
第一年高考，他考了私立学校第一，想要报考外语学校德语系。我知道小语种分数高，跟他哥哥商量，看看要不要劝他换换专业。他哥哥很笃定地说，不用管他，他想读什么就让他读什么吧。
提交高考志愿的时候，他给我看，除了那个学校那个专业，他什么都没报。我问他，是因为喜欢德语所以这么坚决？他说，不是德语，是德国。想起他的远方，我知道，我不可能浇灭他的梦想。
第二年高考，他的成绩很高，可最后依然没录上德语系。我问他选哪个城市，他说，武汉吧，先去看看那里的长江大桥。
武大樱花节，他拍了照片给我看。我问他毕业去哪里，他说还没想，想先去读研。想起他坐在屋后水塘里对我说，我不会一辈子呆在这里，我会让自己去一个能现场看到NBA的城市。
我一直在那所中学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梦想离我越来越远。我已经忘记了，自己小时候也曾经说过像路远一样的话。有时在想，也许是我从来没陷入过困境，所以我从来就缺乏像路远的斗志吧。可我知道，所有的解释，只是在为自己找借口而已。
路远发过他的考研成绩时，我正埋在作业堆里大汗淋漓。有时会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困境，可是却从来没有像路远一样，镇定从容，然后好好规划自己的人生。
同济大学和上海一样，在十几年前的水塘边，只是路远的一个梦。那时的他，像溺水者一样在困境中挣扎，然后，他让自己像在六岁时一样，学会了在生活的罅隙中游泳。
我问他大学毕业想做什么。他说，做汽车设计，将来要设计一款属于自己的汽车。我笑他，你的梦想怎么总是变来变去的？不是喜欢德语吗，怎么变成了汽车。他嗤笑我，你的目光永远那么窄。我想学德语，是因为我喜欢德系汽车。其实当时年纪太小。我即使学了德语，也一样还得学设计。因为设计汽车才是我的梦想。
他发他设计的汽车外形图给我看，我说我要亲眼看见他设计的汽车。
他发他设计的汽车外形图给我看，我说我要亲眼看见他设计的汽车。
清明我再去武汉的时候，他带我去户部巷吃臭豆腐，去黄鹤楼时翻墙过去。我说，你的形象一点不像设计师。他淡淡地说，你的形象一点都不像老师。我无语。
其实我的形象确实一点都不像老师，因为在他面前，我从来就是一个梦想面前的逃兵。与其说我是他的老师，倒不如说，他是我的老师。
每个人都陷入过困境，比如不小心溺水，比如生活走到了绝境。只要在困境中，给自己一个希望，然后镇定从容地，寻找能把自己拉出困境的树枝，最后你的梦想，一定能变成现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