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曲
母亲是父亲大学毕业后走上工作岗位教的第一批初中生。时值新、旧学交替时期,学新学的学生年龄普遍偏大一点,母亲当时也十五芳龄了。那时父亲风华正茂,英气勃勃。而母亲则正值妙龄芳年,高挑出众。再加之两家一向交好,门当户对。母亲初中即将毕业之际,在莲花盛开的六月,一封挚热而真诚的情书便悄悄商量了他们的未来。
他们在山明水秀,风光旖旎的陈家坝筑起了爱巢。一排黛瓦白墙正如他们葱茏的爱情拔地而起。而学中文出身一向柔软漫情的父亲还在房前种上一排绿柳,屋后种上一丛常绿修竹,又开辟了一处小园——后来父亲取名畅园。房屋左边是一排李树,右边是一溜桃树,每逢春暖花开,这里便桃红李白,绿柳飘飞,玫瑰灼灼其华,好一片流光溢彩!此时连飘在空中的空气似乎也饱含着温润的甜蜜和挥之不去的芬芳。小孩子们常常在我家门流连戏嬉,“飞洋角"、“跑国国"、疯玩形式不一而足……而大人们则光脚闲散地坐在院坝内挑花绣朵,谈天说地……那段美得发光的日子,经年来都一直闪烁在记忆里,弥久历新。
1
而近六岁的我常记得,母亲劳作之余,去得最多的地方总是畅园。畅园里也永远只有清一色父亲亲手栽下的玫瑰花。我记忆中的母亲,在畅园里总穿着碎花小围裙,不是拿着小剪刀东瞅西看,忽“咔"地一声剪下一段瘦弱的玖瑰花枝,就是弯着她那杨柳般的身姿,一片又一片不厌其烦地捡拾玫瑰花的枯枝败叶;抑或是提着粉红的小桶,细细而专注地为玫瑰花浇水施肥。又抑或是母亲一个人独自对着娇艳的玫瑰花海发呆,连小小的我靠近的脚步都不曾听见。
有一天,我故意用“咚咚"的脚步声逼近母亲,但发呆的母亲还是没听见。那片正艳如霞的玫瑰花海映衬着母亲清秀而略显苍白的脸,此情此景像极了名家笔下的花与美人的忧郁配搭,隐透着一股坚韧又细细袅绕的只能心领、无法言说的伤悲。细心的我还看见母亲的眼角默默荡起点点泪光,那泪光在绚丽如霞的玫瑰花朵面前显得如此晶莹剔透,又如此甜蜜忧伤。一向以“问题丫头"著称的我把小脸亲昵地凑在落泪发呆的母亲跟前,奶声奶气地问道:“妈妈,你怎么见玫瑰花落泪呢”?母亲这时才回过神来,一下亲昵热情地把我抱在怀里说道:“幺儿,沒有呀。”而我总是不失时机地指着她眼角的泪痕毫不退让地说:“妈妈撒谎了,妈妈撒谎不是乖妈妈。”此时的母亲一定马上揉揉眼,抹抹眼角,“扑哧"一声笑出来:“可恨的风儿,可恶的沙儿,妈妈的眼睛吹进了风沙儿。”母亲边说边还会煞有介事地轻轻掀起上眼皮:“幺儿乖乖,帮妈妈吹吹。”而我一定非常虔诚而认真地对着母亲眼里吹几口“仙气"。而母亲总是甜笑着说:幺儿“仙气"是灵药,沙儿一吹就飞了。我信以为真地拍着手,为我的“业绩"高兴得手舞足蹈。
2
采摘玫瑰花的日子也是我童年记忆里比珍珠还闪亮、比黄金还珍贵的日子。此时母亲又会穿上她的碎花布裙,拿着一把锃光瓦亮的剪刀袅袅兮秋风地走向畅园。而我一定提上花篮,蹦哒在母亲身后,那心情別提多美了!母亲总让我在畅园边呆着,不让进园,说是玫瑰花会咬手手。而此时的我,哪里听得进母亲这些奇谈怪论式的哄小孩的说法!趁母亲不注意我便扑向畅园边那一束壮硕的玫瑰花,瞬间那坚挺而粗利的刺一下子刺破了我粉嫩的酥指。我“哇”地一声哭出来。母亲闻讯扭过身,跑到我身边,马上把我手指放到她口里吮吸起来,再吮吸起来,又从口袋里掏出不知什么宝贝涂在我指尖上,好像马上就不疼了。摘鲜花的诱惑力覆过了所有不快的感受。
母亲总是把摘下来的玫瑰花立马洗干净,然后用一个十分精致的青花瓷陶罐,将玫瑰花一层糖,一层花仔仔细细腌起来。并把玫瑰花蜜罐放在很高很高的小孩子始终望尘莫及的橱柜上,还声色俱厉地告诉我们:此蜜罐必须等爸爸回来一起开启,若有人私自打开,必受责罚!所以每当嘴馋时,我望着那个像云端花仙子一样雍容华贵的玫瑰花蜜罐,心里总充满着无尽的落寞和惆怅,同时也对“偏心刻板"的母亲掠过一丝怨意。
3
一月后父亲照例回家来。那时在平昌县工作的父亲每月都会回家一次,无论刮风下雪从不延误,准时得就像墙上精确的挂钟一样,从无半点差池。
开玫瑰花蜜罐的那天,母亲一定把双手洗了又洗,父亲也静立一侧浅笑不语。嘴馋贪吃的我们则目不转睛地盯着蜜罐,随着“叭"的一声罐盖响,一阵甜软香糯的玫瑰蜜芬芳扑鼻而来。我贪婪翕动着鼻子,不时舔舔嘴角,不停地咽着上涌而来的口水。那个味儿真是个悠长……
父母那婉约的哭戏
第一次开罐的当晚,一定有顿玫瑰花汤圆吃,虽然当时也并不过年。那香喷喷,甜蜜蜜一咬就流出玫瑰花蜜汁的汤圆,至今温暖芬芳了我童年的每个记忆。
那时我常看见母亲总是把圆圆的汤圆往父亲碗里夹,而父亲也总是微笑着把母亲夹送给他的汤圆又送回母亲碗里,一来二去反复个不停。这时一向问题最多的我总是扑闪着眼睛问:“爸爸,妈妈你们都不饿吗?”爸爸这时老摸着我小羊角辫含笑说:“真是个傻丫头!”
后来,当我为人妻,为人母后我才确确地知道:父亲平生其实一直最喜爱吃玫瑰汤圆,而且嗜好了一辈子!
但那时懵懂的“傻丫头"却一点也不知,甚至还恨过那高高的玫瑰花蜜罐。因为自母亲对父亲开启后,父亲回学校时母亲一定分出一半腌好的玫瑰花蜜糖让父亲带走,余下的都又被悉数封存在严严实实的罐里,收纳在高高的橱柜上。像一位高贵冷艳的公主,只有等春节时她才会走下“神坛"一展芳颜。小的时候我对那个玫瑰花蜜罐真是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表的羡慕嫉妒恨!这种情绪在嘴馋时很让我心不安宁,甚至有些莫名虚空,莫名烦恼……
但永远值得告慰我心绪的是:父亲母亲从来都如一对最亲密的伙伴从不拌嘴,永永远远如天空的鸟儿自在亲昵地飞翔着。小日子似乎也过得如玫瑰花蜜一样滋润温馨,身为他们宝贝的我自然也饱尝了其他形式的无尽欢乐与疼爱。直到过年的那一天……
4
那一年三十天正遇我们生产队打鱼。天刚亮,几张雪白的网就在几个精壮爷们的舞动中闹腾起来,似乎要把过年的欢乐也同蹦跳的鱼儿一起一网打尽。
忽然岸上围观的人一阵欢呼,一条肥美的大鱼在网里翻卷蹦跳。那闪着光泽的鱼鳞如微黑的绸缎一般细腻华润,那胖胖的脑袋笨拙地扭动着,大大的鱼尾如一把大绸扇,似乎立马可卷生出一股旋风来。挤在人群里的母亲一下子跳出人群说:这条鱼我秤了。好家伙,足足十二斤哇。但鲜大鱼是鲜大鱼,价格也是价格,这个生猛的家伙瞬间让一个小孩一年的书学费灰飞烟灭了。母亲提上鱼一路向家飞驰而去,我使劲喊:妈妈等等我,等等我。但母亲似乎全然听不见。
回到家,父亲看见这么大条鱼不由皱了皱眉头,脸不自主半拉了下来。他闷声闷气地说:家里过年东西差不多够了,还是节约点吧,大娃细崽都要上学读书呀。况且,我还担心其他人说长道短呢。
一脸兴奋的母亲碰了一鼻子灰,一向要强的她觉得脸上实在有些挂不住,再看看父亲那半拉着的脸一股无名火不由上窜至脑门。她冷绝地厉声说:我也是为大家过个热闹年。行,行,行,都是我不知节约,都是我的错行了吧。她边说边泪如雨下,气冲冲地奔到铺里,躺在床上嘤嘤抽泣起来。
一向爱妻的父亲自知“祸从口出",赶忙飞奔到母亲床边温言求告,但母亲一直用脊梁骨对着父亲,软硬不吃。好一会,母亲才止住了哭,但还是倔强地甩个背影给父亲,空气在父亲与母亲之间凝结着。母亲那惊绵的沉默让再多情的父亲也无计可施。
过年的气味越来越浓,祭祖的鞭炮放得山响。万般无奈之下,早就因母亲不常在身边而炼就了一身厨艺的父亲只好捞衣扎袖,亲自披掛上阵,上灶置办年饭。哥哥们也把柴火烧得红红笑笑的。父亲很熟练地把鱼开膛剖肚,留下另一半。其余则做成黄焖的,清蒸的两种花式。当琳琅满目又香喷喷的年饭布呈在四方桌上,那一刻我特别惊异于父亲的作菜手艺。那红的似朝霞,绿的似碧波,白的似流云,黄的似嫩柳的一道道菜肴让我体內的馋虫一次次蠕动起来。特别是父亲做的那两道鱼味,真让我看到都觉香得舔嘴边儿。
父亲一本正经地说:“孩子们,我们等妈妈一起吃吧。”说完又转身走到母亲床前,温言软语地说:“老冉,起来吃年饭吧,鱼已做好,孩子们都等着呢。"母亲仍固执地背对着父亲,还甩出坚硬如铁的一句话:“是龙肉也吃不下去"。父亲颓然地摇摇头,悻悻地离开了母亲的床前,那一刻我的确不敢恭维母亲的逞强和执拗。
父亲眼见自己之力已“山穷水尽”,他立马把姐姐,妹妹和我三个丫头聚集在一起来,“教唆"我们三个丫头去给母亲下跪,并授意让我们去母亲面前放声大哭,还说声音越大,眼泪飞得越多越好。一向问题多的我又冷不丁地问父亲:“哥哥们怎么不去跪?”父亲一愣,决决地说:“丫头,你们三姊妹去就够了。”
我们三姊妹在父亲渴盼的目光中齐刷刷地跪在母亲的床前,一起高声喊:“妈妈,起来吃饭吧,妈妈,我们要过年。”母亲开始并不理会,躲在门后的父亲急切地向我们比划着以泪拭面的动作。心领神会的我第一个“哇"地放声大哭起来,哭声中我心里想的还是那个让我爱恨交织的玫瑰花蜜罐,还有那让人郁郁不得的、热腾腾、香喷喷的年饭。孩子的哭声往往极具传染力,比我大一岁的姐姐和比我小一岁的妹妹也瞬时大哭起来。我们一边哭还一边一步步挪到母亲床跟前,用手提拉着母亲后背的衣裳说:“妈妈吃饭吧,妈妈,我们要过年,我们要过年!”
见三个孩子霎时间哭声此起彼伏,妈妈一下子翻过身来,猛地搂住我们仨儿哭成一团,嘴里喃喃细语:“丫头们,不哭了,不哭了,妈妈这就起来吃饭。”边说边用母亲那特有的细润清香的手,轻轻拭着我们眼角如小溪般哔哗奔流而下的泪水。而母亲自己也一边抽搐,一边也止不住泪水如山洪般飞流而下。躲在门后的父亲见母亲准备下床,立马从门后窜出来,手忙脚乱又极尽讨好地替母亲穿鞋系带,又不失时机地从口袋里悄悄掏出一方手帕,默默地替心爱的妻子、我们的母亲柔柔地拂拭脸庞的泪水。而母亲面前的这个英俊高大的男人,自己也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泪流成行……
一场过年风波在我们的哭戏中无声地平息了……
尾声
丰盛的年饭后,照例是噼里啪啦的爆竹,大人们依旧怀着无限的期待和惊惶………而小孩们则欢呼雀跃地捡拾着未燃尽的鞭炮。
我回头偷偷望望父亲母亲,只见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无限欣喜地望着龙腾虎跃的我们,双眼饱含着泪水……
哦,哭戏才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