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说谎的向日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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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那阶级斗争“烟熏火燎"、成分论铺天盖地的岁月,幼小的我常常看见妈妈在人前老是一脸笑和,似乎是阳光下的向日葵,永远向人扬起一张不知疲倦的笑脸。我在想,妈妈真有那么多赏心乐事吗?

  就连性格内向,一向以人类灵魂工程师自诩的父亲也不时在大爷大婶面前点头哈腰,那种卑谦也让我想到因挂果成熟而低下头,弯下腰的向阳葵。我在想,爸爸也犯不着见人就折腰成这样吧?太差男人味了!

  可在一个月黑风清的夜晚,在昏黄如豆的灯光下,我分明看见父亲母亲相拥而泣。那声音“嘶嘶"的,“嘤嘤”的,划破凄凉而寂静的夜空,传得很开,飘得很远……我眨巴着明亮而稚嫩的眼睛,一点也不明白大人的“变脸”是为何故。

  在小孩子眼里心里记下的都是与玩乐有关的快乐飘洒的东东,何况我又是这样一位“超级小玩家”。我常与男孩子一起上树掏鸟窝,下河板澡儿摸鱼,一起“飞洋角"、“拍烟盒”、“跑国国",一起与小狗狗一块在田地里满山满野疯跑,全没有一点娇娇女儿的文雅气。为此,我挨过不少妈妈的骂,爸爸的责,但这些都是左耳进,右耳.出,所有不快的记忆很快化作一抹流云,一声风吟。

  尽管老疯玩,但在我幼小的心里却总藏有一个潘多拉的魔盒,那是千万千万碰不得的:凡是邻居地里吃得的东西,特别是紧挨我家自留地那户人家吃得的东西,绝对动不得。啧啧啧,听说这自留地主人家是正宗的三辈贫农。

  说来我也真是佩服邻家自留地的主人,在我幼小的眼里他完全是位了不起的画家。夏季他老喜欢在一片葱绿的自留地边缘种上一圈向日蔡。每到葵花开,那里简直就是个勾人魂魄的小花园。在夏日熏风处盛开的向日葵花边缘,一圈黄黄软软的花瓣象洋娃娃动情温柔的长睫毛,自然荡出一片恬美的温柔,而那中间挤满葵花籽的骨朵象极了婴儿软糯的摇蓝。清香四溢的葵花粒渐渐由青变黄再变黑,那些黑黑尖尖的小嘴巴每一张都摇曳起一段无语的挑逗和对食物蠢蠢欲动的诱惑。而我的确是搭上过小板凳去亲亲,去摸摸,去嗅嗅,去吻吻过那向日葵,但也仅此而已。妈妈的话永远像钉铸入钢板一样烙在我心上:邻家地里吃得的东西千万千万摸不得!

  2

  如此小心翼翼回避着,祸事还是破门而入。

  邻家自留地的主人一天正在给地除草,他蓦然抬头一看,脸僵在半空。他不假思索马上脸红筋胀找上门来,大声吼到:“陈德,冉隆静,管好你家崽崽!”

  听到吼声,父亲母亲一下跳出门外,满脸堆笑询问发生什么事了?邻家自留地的主人叉着腰,抬手往自留地一挥沒好气地说,自己看噻。父亲母亲一看,那与我家自留地相邻的六朵向日葵不翼而飞了四朵。这还得了!爸爸“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妈妈马不停蹄地找来姐姐和妹妹。在他们一声断喝下,我们三姊妹齐刷刷地跪下了。父亲进里屋拿来无名指那么粗的“黄荊棍",眼睛鼓胀起像一只狂怒的怪兽眼,闪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狰狞。我分明看见他那膨胀的青筋在脖子边咕咕地满胀。我心想,这下要死人的,但没摘就是没摘,打死我也不会承认。

  父亲高高扬起他那鞭子,雨点般地落在我们三姊妹身上,更特别重重地砸在我稚嫩的背上,屁股上。我们仨儿顿时一通鬼哭狼嚎……他边打边说:“从小偷针,长大偷金,看你们还敢去不!”我们仨儿各自那“爸爸,我没有呀”的呻吟早已在一片暴雨般的鞭打声中幻化为一缕云烟。狠心的父亲早己看不进,更听不见。每一鞭都打得我钻心的疼,屁股和背上瞬时嵌入了一道道鞭子的深痕。我只觉我小屁股上有一团火在燃烧,只剩下血肉模糊的一堆晕死的记忆,那份钻心怎一个痛字了得……妈妈在一旁一遍又一遍抹泪,邻家自留地主人也在我们的一片撕心裂肺的叫声中悻悻而归……我心想:父亲啊,你怎么这么狠心?我们三姊妹才多大?姐姐仅7岁,妹妹仅5岁,而我仅6岁……

  望着邻家自留地的主人走远,父亲立刻住了手,开始一个个审问起来。姐姐和妹妹似乎轻松“过了关",顽劣淘气的我成了“重点审查"对象。但不管父亲怎么问,我就一句话:“爸爸,我真的没摘向日葵!”父亲万分悲伤的摇摇头说:“不准起来,跪下面壁思过。”我们三个粉嫩的肉团爬在地上无声地哭泣……抽泣……

  过了一会,邻家自留地的主人找上门来,讪讪地说:“陈德,冉隆静,对不起,我冤枉孩子们了,让孩子们起来吧!向日葵是我家儿子摘回家的,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连说了一长串对不起,并从他口袋里掏出一小包向日葵,声音哽咽着说,分给孩子们吃吧!

  爸爸的泪水无声地从他瘦削的脸庞流到唇边。妈妈一下哭出声来,在泪水里我分明看见妈妈嘴角含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

  3

  不白之冤终于得以洗白,那天一向内向深沉的父亲给我们仨儿洗了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澡(以前,女孩子家家都是母亲冼澡)。他一个个洗,洗得很认真,也洗得很沉默,眼泪顺着他沧桑的脸庞一直流到澡盆里。轮到我时,他忽然问了声:“幺儿,痛吗?”我哇地一声大哭出来:“爸爸,轻轻洗,幺儿好痛,好痛……”父亲一下抱住我,与我一起失声痛哭……

  从那次后,我便跟随父亲去了他所在的学校,当上了小小读书郎。父亲似乎对我也格外呵护,从我记事起家里的课外读物就永远没有断过,并且不断升级换代,从《儿童文学》、《少年文艺》再到《小说林》、《诗刊》,最后到《当代》、《收获》、《人民文学》……在知识的田野里,我一天天长大,也一天天懂事。

  后来那位邻家自留地的主人成了我家的常客。长大后,每逢过年,我都要带上礼品去他家拜年,俨然一位亲人。他总是呵呵笑着说,受之有愧。受之有愧。而我明白:那几朵没说谎向日葵的主人在那些黑暗岁月里,用他那正直而宽厚的品质,怎样深深地抚摸和打动着我们一家人!

  现在,每当我摸着那次儿时挨打时父亲种在我屁股上隐隐约约的疤痕,我心里都有一股暖暖的甜蜜。天堂之上的父亲啊,来世当女儿带着这份你当年给她留下的“厚礼”,你是否更认得女儿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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