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刘醒龙,1956年生于湖北黄州,著名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圣天门口》《蟠虺》等,长篇散文《上上长江》《一滴水有多深》以及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百余种。中篇小说《挑担茶叶上北京》获首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天行者》获第八届茅盾文学奖。
写《黄冈秘卷》,不需要有太多想法,处处随着直觉的性子就行。全书终了,再补写后记,才明白那所谓的直觉,分明是我对以黄州为中心的家乡原野的又一场害羞。
每次回到那叫张家寨村和比张家寨村更小的名叫郑仓的小地方,将车在路边停好,依次听着拉上手刹的咔嚓声和拔下车钥匙后发动机的停歇声,伸手去开车门时,内心总会有些犹豫。有时候犹豫得长一些,有时候犹豫得短一些。这要看停车处那家小杂货店门前有没有人,若有人时,是人多还是人少,是陌生还是熟悉。
这种感觉父亲在世时很轻微,可以忽略不计。那时候,自己虽然早就成年了,但跟在父亲身后走进这片原野的感觉与模样,百分之百是个孩子。那些冲着父亲走过来的人,以及父亲冲着走过去的人,将所有问候与笑容,全部交给了父亲,父亲同样将自己的问候与笑容给了人家。不待别人问起身后的我,父亲就主动地将我介绍给与他寒暄的人,并骄傲地大声说:“这是我的大儿子。”接下来还会用同等音量说出我的名字。
多年后,父亲离开了我们,与当年的发小一道,长眠在那座小山上。轮到我领着儿子去到这名叫小秦岭的小山上给父亲等长辈磕头祭拜时,偶尔有人路过,默默地朝我们看上几眼,既没有人问我是谁,也没有人问儿子是谁。那三两个熟识的称我为哥哥的人,有时候能见着,有时候见不着,但在这土地上走上半小时到两小时,内心总有一种无比的满足,与刚来时的那种空荡荡完全不一样。离开的时候,只是鞋底沾上一层泥土,长裤的膝部横陈几根杂草,还有不管有没有用,合适不合适,自己总要在那小卖部或者必须路过的马曹庙镇上买一两样东西,放进后备箱里,这才真正踏踏实实地将汽车开上驶向武汉的高速公路。在那样的原野上,偶尔遇上一堆牛粪,也会情不自禁地肃然起敬。还有那先哲一样的大树,智者一样的岩石,独醒者一样的犬吠,恍然大悟一样的牛哞,只要稍微把握一下心境,这些便立即变得就像群贤毕集,就能体会这样的原野正如十室容贤。
2011年秋天,在国家大剧院领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时,我曾说过一句话:再伟大的男人回到家乡也是孙子。顺着这句话,后来又说:越是美丽的女子回到家乡越是娇羞。男人回到家乡的这些感觉,也是伴随着害羞二字而出现。第一次,随父亲站在小秦岭上,还没回过神来,父亲就朝着面前一堆黄土,扑倒下去,山呼海啸地趴在地面,待起身时早已是泪流满面。父亲一手擦着眼窝,一手指着地面,我也慌里慌张学着样,趴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做完这些事,自己竟然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害羞地站在一旁低着头不敢吱声。
直到现在,都一把年纪了,只要回到那片原野,害羞的滋味便油然而生。害羞的意义是一种身不由己的爱,就像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面前莫明其妙地表现出害羞。如果是爱情,拥有一个在自己面前常常害羞的男人,是女人一生的幸运。回到原野上的害羞不是爱情,也不是欲望,而是太深的爱。爱到只能默默相对,哪怕多出一点动静也是对这种爱的打扰。
原野所在,遍地温情。黄州对我真是不薄。我离开黄州来到武汉的那年,由于特殊原因,一批早期习作手稿惨遭弃失,其中包括第一次试笔小说的那篇文字。十几年来,这事一直令我伤心不已,以为那些手稿早被当成废纸,要么成了人家的生煤炉子的引火柴,幸运一点的也是回到造纸厂再生成一些白纸。我的人生童年颠沛流离,文学生涯的前期竟也一波三折。2011年元旦过后,我在汤逊湖边的一处房子装修完毕,有朋友代请了刻工,在门口的一块石头上雕刻两个字。陪同刻工的一位小伙子,总像是有话要对我说。那天下午,小伙子终于开口了,说自己手里有我的手稿。追问之下,他说了手稿的名字。我在惊讶中等了一天,小伙子再来时,拿出来的手稿令我又惊又喜,因为这手稿正是被弃失的手稿中的一篇。后来才知道,当初那些被弃失的手稿,到了一处废品回收站,开回收站的人是小伙子的朋友,无意之中发现被拾荒者得到的这些废纸与众不同。接下来的事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那些手稿被黄州本地一群爱好书香的人各自收藏起来,完好无损地保存至今。
贤良方正的黄州一带,确与众不同,从古至今,贤身贵体的君子,出了许多,却不曾有过十恶不赦的大坏蛋。从杜牧到王禹偁再到苏轼,浩然硕贤总是要以某种简单明了的方式流传。以黄州为中心的原野传说甚多,传承甚广,最重要的还是这些有如乡贤的品格。会害羞的成年男人,也是由于心中多了一些质朴贤明吧。
2016年夏天,就曾受邀写《黄州安国寺重修记》,写完《黄冈秘卷》后的这个春节,自己终于也将这笔文债了了,还一鼓作气写成书法。其中有这样一些句子:“山山水水,造物浅近。善善恶恶,造化深远。”“读书人传承文脉,师即是徒,徒即是师。修行者空门涅槃,先也是后,后也是先。”“春野秋山,必留圣贤风范。既敢独对时世无妄,就足以邀命运同欢。”文章中还提到安国寺前的青云塔,又称文峰塔,明万历二年建成后,此地文气骤然增加,明清两朝,各中进士二百七十六和三百三十五员。凡事太巧,必有蹊跷,不是天赐,就是阴谋。在以黄州为中心的这里,在天南地北的原野上,从来不屑于阴谋。一切际遇,从不仰仗天赐,偏偏一切,都是躲也躲不脱,推也推不掉的天赐。
(《黄冈秘卷》,刘醒龙著,湖南文艺出版社2018年6月出版。本文为该书后记,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