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的巴比塔——闫文盛《主观书》蠡测

小围围

时间:2018年09月20日 .共发985篇. 11关注

为了折腾“一部巨大的妄想之书”(《一种庞大的文本建构》),行将不惑方得其60万言,对于自负的闫文盛而言,犹是“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假如他这样的写作愿景总是处于“方生将生,隐约轻灵”之际,他异乎寻常的“自我”强化,或许如其所讲的那样:

“很难说,写作就是日常生活中的醉吟之诗,写作仅仅是为了完成作者的告白。”(《一种庞大文本的建构》)

“窃以为,我们如果没有敢于尝试伟大的失败的野心,也就不会有伟大的文学。”(《作者的告白》)

“知”、“行”合一,尤其可贵。随着他的60 万言陆续付梓,“失败”与否,自有公论,至若他的“告白”说,当需贴着他“告白”下“文之悦”(罗兰·巴特语)意指氤氲之“阵势”(气象),给予具体化的分辨、呈供。

迂回与延宕

闫文盛承认:“这些年我们的语言赶不上我们思维的进步”(《耻于谈论》);“总之,我们的纤巧,浮泛和大量的自我繁殖都是让人吃惊的……我们为什么会保留我们平淡而沉闷的庸思?”(《飓风的,明灭的路灯》)为了展示他不羁的才思,他不被既成的文体惯例所囿,“耽于抒情、谈论、内视和主观”(《烟酒店的客人们集体噤声》之《此篇副本:下午的表情》),以期在“观察式写作”(《烟酒店的客人们集体噤声》之《延伸:关于〈……〉写作的无材料性》)之外,完成他“一向在努力达成我有生以来的愿望:去写下我在异常彻底的冥想中所见闻的一切。”(《烟酒店的客人们集体噤声》之《我们的不同相似》),其中最极端、也最具原创、示范性的写作途经,莫非见于他围绕一个词、一个短语、一个句子,反复排宕,悲欣自在,叱咤出一块天地,出乎意料。

先从他的《循环理论》《梵高》说起。

——《循环理论》总之是靠9个“关于……”引出的多样质疑,及两个“要不要”的反问,摆出其意指论辩性的架势的;临了,还发出吁请:“总之,您看着办哪,您哪!”然而,所谓的论辩,莫非恰恰契合了冥想的刹那,好似心灵的独语,也就是讲——将有关理解“创作”所郁结的某种“苦闷”一股脑地端了出来。不过,组织文本的意指痕迹(“表达”),即便就其一个语词——“总之”,也能隐约看出其痛快淋漓的一面,来得何其简明的原委:毋须绘摹,拆除成规,可谓之玉汝其成的关键。

——《梵高》一篇反其道而行之,给出了相应论说的限制语境、条件:先用3个段落“献疑”,自然是以“梵高”为兴体,引出人们对“艺术家”理解的诸多不是,接下来用8个段落的篇幅,正面立论给出解释;于是“刺目”一词被反复标举着,每段少至1个,多至3个不等,多达15次,以求振聋发聩之效,这是典型的尼采“箴言体”的表达修辞,迂回排因,总会打开一扇心灵的窗户,似在流连,却被辩驳的汹涌气流所挟裹;说理、抒情,相得益彰,愈深闳、开端,愈偏执、愤激;欲求其从容、雅致的意指践行(“思想”)纹理,显然不能绕开那15次有关“刺目”意指缠绕述行的本身。

然而闫文盛还有更极端的话语实验,譬如《雪》《空腹》《一名诗人》《原始》《理想的黄金》等。前两篇均从一个“关键词”(意象)往复咏叹,不失疏朗;后三篇类似的述行“配置”却繁复了,并且不限于相应的字、词的标举,还引入了像《循环理论》那样的短语、句子,靠多个“意象”拼图,制造变局,声浪喧哗,自然了得。此外,无论字、词,还是短语、句子,各自的指示属性不致同一,“秘响旁通”,又当然氤氲着相应的芬芳。“温暖”之于《雪》于是会从“知觉”的变通语境里穷其无限,“请”之于《空腹》则该寻觅宜于被扩张的想象开裂的罅隙。《一名诗人》——笼统地看,是被“假设”的句式挟裹所致,可“如果是”,“如果有”与“如果”述行指向恰恰妙在毫厘间,混淆不得;因为或“是”或“有”之假设,判断下得决绝或温厚,近乎“选言判断”,透漏出主体迫于情势,欲罢不忍微妙的意识闪动,“如果”云云,来得爽快,毕竟被假设的可能性之于主体而言,微乎其微,几乎属于“绝望”那般难以直言的痛苦的绝妙的“命名”对待了。

但是,继此“假设”幽微而繁复涌迫,《一名诗人》自“如果”该词第37次(共计45次)“招摇过市”,表结果的谓项,突然多出了或联手成“对句”(计6次),或单独引领呈复沓、排比之势的(计3次——“何妨”,及“何必”二词),意在收束,却生波澜。直到结尾二句,由“知”与“不知”明显相岐的矛盾推断,方戛然而止。

再看《原始》。它的后半部分为“请”字句所辖制,接连出现了13次。中间部分,和上文运用“如果”繁复格式相仿,先后有“去看看”(计8次)与“去”(亦8次)引领的句式区别——但“去”与“看”分开后,很快还曾作为一个“独语句”孤零零地杵在那儿,讲究变化;而“看”呢,它也曾单独行事,化为单音动词,厕身于“请”字句首次闪亮登场之语境,使得由“去”而“请”之祈使、吁求感情色彩、音调及述行“角度”(的浓淡、高下、“内视化”)接洽通妥,举重若轻,势若“草蛇灰线”,把呜呜咽咽的“主题”调式浑融其内,分明隐指着主体行舍用藏、难于直言之痛隐秘的流向,关联着文本风神/筋骨相嵯峨的“肌理”。无独有偶,开头部分,大开大阖,从两次“原初,我本是”两次反复,到 “我本是”、“原初”拆分出来且倒装逆接,迫使述行改变了“我”被审视的角度,迴复中自然带出另外层面的意指,随后再经“先天”,“先天”追溯、回顾,厚实“我”被审视的语境,然后再带出“我说”这样的戏剧化递增趋势,文本结构组装为此刻镂得极清爽。不消说“去看看”、“请”之一气呵成的吁请,犹如在“我说”的框架中自然演漾,大“故事”套小“故事”,飞檐抛脊,四柱八面。所以合而观之,该述行无非借“时间性”的延异,嵌合出“空间性”的层化叠加,也就是讲,“原始”追问的主题性意向,毋宁与文本结构化形式交相征涉,为述行的话语赢来全新的格调、气象,凑迫自然,慨当以慷!

《理想的黄金》原则上虽与《原始》不相上下,却变朴厚为轻逸,有意冲淡“我说”那般明显可鉴的“戏剧化”独白格式,轻倩自如地就其自怨自艾似的诉说,含幽怨于简劲,从“我哪里见过黄金”、“我哪里懂得黄金”梅开二度般的低徊盘旋,间插3个“请”字句敞露纠结,把“报答平生未展眉”相似的怅怅趁势抖出;纵使释愤抒情,也是反向的指向,把主体观照自我虚实互苞的“否定性”神韵荡向幽眇。“我们哪里是为了黄金”为尾声;复数代替了单数,即是对其神思妙契的点睛。“郁郁乎文哉!”闫文盛推陈出奇的苦心于斯为盛。“如此”,罗兰·巴特曾云:“主体也许恢复了,不是作为幻象,而是作为虚构。一特定的悦出自这般方式:将自身想象为独特之物,创造一个至为珍异且具终极意味的虚构:同一的虚构。此虚构不复是个单一体的幻象;相反,它是社会剧场,我们在里面搬演我们的复数:我们的悦是独特的,但不是个人的。”(见《文之悦》)

转赠于闫文盛,一点也不为过。

经验与知识

上述篇章多样性重复的语句,我仅给出了其相应的“语用”方式的分析,至于各自确凿的“语义”维度,有鉴于因重复而带动的各类话语,意象缤纷,迎接不暇,句式相肖,意旨清浅,不似闫文盛其他场合下构造的“长句子”面貌奇古,基本上不曾光顾,亦请海涵。可是换个角度看,惟其热衷于抱团,挨挨挤挤,“总体大于部分之和”,它们作为语言构件,岂不有损其“语言言说”天赋神圣的一面?闫文盛无意弑神渎圣,却与维特根斯坦“语言”与“世界”互涉的存在“边界”论暗通款曲,以静制动,逆用维氏“家族相似”观点、方法,尊重“事实与价值”落向常态的“语用”原则,及其“语义”涵摄的规范,使之联动,哗变,高举义旗,舍我其谁,似“想象”的助产士、精算师,精致地造就了一次“感情”临盆、喷薄的宏大景致,其实却是煞有介事,接近能量耗竭殆尽的“热寂”效应。(通常欣赏的矛盾性修辞及反讽,很显然,无不循此而被“语言言说”,而达臻其被诱惑的“前语言”的“能指”潜伏之境的。)但像这样张狂的“语言言说”,毋宁属于空洞的能指往返,因为代表“语言言说”同质化的句式,早已似划过天宇的流星,沦为话语的“断片”。所以对于闫文盛而言,他愈是声嘶力竭地叫嚣,愈是显出了那些“断片”状的话语被聚召的实际功效。

据莫里斯·布朗肖的理解,尼采是掌握这种“断片”话语的第一人,它属于一种“间断的、不连续的”话语,矛盾属于“它的思想方法”,可它从不知矛盾为何物,它陌异于自身,在“质疑”的“喃喃低语”里,“它通过一场将它带回自身的滑移,移到了自身的外部”,又在其复多的陌异的自身承担着“语言的挑衅——那种语言在一切已被说出的时候仍在言说”;所以它代表着一种“断裂”,“人”,同围绕着“人”所形成的一切思想知识间的断裂,标示着“人”的消失(“上帝”死了),以及“人”为此肯定着自身的永恒回归(如“超人”,如狄奥尼索斯的感召),是在“差异”所追踪的存在不可避免分裂的裂痕处(界限)的无限“重复”。通过“差异”来思考,如果说是“断片”话语为“人”能够解放自身的奠基之处,那么,它又无非迫临于那种以连续特征的哲学话语(形而上学)内部,采用后者言说的方式不断地究诘着、颠覆着它的“权威”,是“差异”支配着本质的言说,迫使“时间”与“空间”相互脱落,错位,为生命主体洋溢的“力”从而宣告着认知主体的强大或衰颓(见《无尽的谈话》)。不消说,尼采这样的“断片”话语,在巴塔耶的“内在经验”思考,福柯的“权力”理论那儿激起了深远的反响。闫文盛虽然其生已晚,但文学出道早,为其同龄人的佼佼者;他早熟的文艺气质,决定着他是以出自诗意的张望、而非思辨的训练醉酣于生命的忘川的。他所构想的《主观书》,并非取哲学、知识论的肯定性意涵,而是宣称着与那种宕大的话语相陌异的“内在经验”非知的神秘之域,毋庸置疑,但也极易被误解。

回到他缤纷的意象,那些反复举隅、示例的各式心愿,异样的物态、风光,被召集到一起时明显地缺失了来自“事实与价值”约定的关联性;各句承载的被接受的角度、立场夸夸其谈,不堪一击,也正是基于这般引朋呼类的、非同一化的“差异”的敞露,为主体焦灼的呼号,留下了返转自身的极大“空间”,亦即敞露的“当下”;这类“想象”狂潮最终的嬉戏,其实属于主体不被规训的激情遗留,属于无言之言的“象征域”,区分出语言与世界相交涉的“边界”;一方是喧哗,一方是沉默,从喧哗逼近沉默,实属无奈,可绝对不能缄默,要知其不可为之;“重复”,所以被首肯着,经由意象的汰滤从而有所拥戴或割舍。然而,以汰滤的功夫取代“差异”及其思考,也会形成“重复”的同质化。闫文盛意欲从此“断片”异禀式领会的话语属性撬动他醉酣的庞大文本,不是没有其安抚冲动的修辞化的“瓶颈”的。只是因为,汰滤属于修为,“思考”才是肯定“当下”所把握的生命主体(而非认知主体)“应该有命运的深刻的裂纹”(《伟大的诗人》)的最佳契机;或当务之急;闫文盛愈来愈意识到:“我向我的写作支付的成本太高了,已经影响到了我的生活”(《生活的寒噤》),写作与生活间的彼此纠缠如果形成了困扰,修为与思考必定有所偏移。正如“断片”话语不可遏制地以非连续性的策略腾挪意指述行,但笔耕不辍恰恰由此所驱动,闫文盛的嗟吁“窃以为”不乏正视之必要。

迷狂的客体

于是,我注意到了闫文盛一组“寡人”云云的小品,类似体验,作为一种 “可能的文体”,它的极端实验的价值无可厚非。但是,“自裁别体”,有原创性的文化忧患的施为,五四时期的“文学革命”即为明证;有审美感染的消费取向,“后现代”的转向,无疑使之刻奇化、拟象化了。闫文盛受益于尼采、卡夫卡、佩索阿、昌耀之处多多,对他翻转出的尼采式的“箴言体”毫无疑义,独独对他这番实验我是持保留意见的,因为不文不白、“拟白话”的话语被采用,只是一种标新立异的“象征资本”的炫示,溯源改宗的“文化资本”反而被总体拒斥了;“差异”被抹平,本该非连续性的磕磕巴巴的述行,被圆润的、甜腻的、似是“神秘的认知”所启示的那种迷狂拥堵了。所以,通体透亮的“拟白话”承载的,不过反归话语“代言”的修辞滥调上,用“载道”来评骘,卑之无甚高论;依“言志”而玩味,徒具高调,尽管“拟白话”之于话语操练而言,不失一种修为,一种生活品味的展示,可对于囿于内心的幽暗的闫文盛而言,又未必不是“立言”愿景的反面。极端实验可能陷入的迷狂不能不以此为戒。因为“迷狂中所看到的幻象也同样有一些不可避免的客体”,乔治·巴塔耶如是说!因为——

“自我的激情、对自我的炽热的爱,在寻求一个客体。自我只有在我之外才能被解放。我能够明白,我创造了我的激情的客体,这个客体不是自主地存在的,然而它就在那里。我的幻灭感无疑会改变它。这不是上帝——因为这是我所创造的,但正是由于同样的原因,这也不是虚无。”(见《内在经验》)

所以我以为,一个庞大的文本如果取消了前述所谓的“我说”被给定的“语境”,抑或以“假设”所推拒的巨大的“现实”被否定的判决的清醒,“当下”由于“差异”而显豁的刺目的“幻象”,庶几接近的是“现实”烦嚣的本身。闫文盛穿透“当下”的定力,的确还充满了变数。

絮咿的“当下”(代“结语”)

善于构造长句子乃闫文盛极端文本实验的鲜明标志,我无意为此辩护,恰恰表明我对它的倾慕。

我从不在意他的长句子“晦涩”与否;“我得到一文。此文烦扰我。可称之为絮咿。”罗兰·巴特尔如是说,可他为之“絮咿”的,稍稍令人不安;毕竟“文的絮咿仅是语言的泡沫而已,受写作之纯粹需要的影响而形成。”毫无目的的吮吸,“一种尚未分化的口欲的激动,及产生口福之悦与语言之悦这两种口欲掺和了。”尤其是当它在全然不醉之际写成,它便是一种冷感之文,犹如一切要求皆是冷感的,直至欲望、神经症在要求中形成了为止。(见《文之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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