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文坛实力干将,邱华栋是多面手作家,写作上喜欢四面出击,寻求多变。无论是他的城市书写对人在都市的欲望图景和生存困境的多维度观照,还是作为一名“练家子”对回到历史情景中重新想象和结构新武侠小说的可能性探索,传统与先锋,历史与现代,在他笔下一一涵盖,游刃有余。他在本刊的新作《鹰的阴影》和《人民文学》2018年第5期上的《唯有大海不悲伤》,又是另外一种风格,是一种与人群背向而行、走向高山大海的生态写作。他让我们穿过人山人海,重新关注和审视人与自然环境之关系,改变我们惯有的写作方式,从而改变我们对周围世界的看法。
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看邱华栋的微博微信就知道,他是一个阅读量惊人的作家,各种好书佳作被他如获至宝般推介收藏。他在一次访谈里提到,一个作家一年的读书量不能少于800本,“文学是一个手艺活儿,多读多写,是唯一途径”。阅读与想象,消化材料与实地行走,让他的写作之路更加宽广,从而达到一种居高声自远的境界。《鹰的阴影》、《唯有大海不悲伤》中关于世界上各种山峰、海洋的奇妙风景和多样生物,关于登山、潜水的专业知识和鲜活体验,即是这方面的馈赠和明证。
两篇小说均涉及两个男人的户外探险与极限挑战,一长一幼,伴随着人物内心的疗伤或成长。《鹰的阴影》里的周翔在新婚之前决定跟学长同时也是经验丰富的老登山队员陆英勇去攀登珠峰。一路上陆英勇边走边讲,过去的登山经历与正在进行的登山实践,曾经的打拼、抱负与现在的成功、创伤,徐徐浮出水面。两个男人,一个准备登山后结婚,一个因为离婚再登珠峰,就这样完成了精神力量的引领和传递,又像是某种难以逃脱的宿命与交代。小说的最后,两人在登山途中果然遭遇不测,无论是不慎滑坠还是被武装团伙突袭,学长一次次救出周翔,自己却在“鹰的阴影”下永不再回。年轻者在年长者的身体力行和牺牲生命中得到历练并深受教诲。“心无旁骛,一心登顶,这才是一个登山者要做的。”登山即如人生,是要靠自己的双脚一步步走过来的。除了体能、技巧、装备上的准备,更需要心理上的准备,孤独、枯燥、绝望,稍有闪失和轻视,便会前功尽弃。“鹰的阴影”既是展示生命之强大,也是提醒随时之危险,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任何极限的挑战和成功的获取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唯有大海不悲伤》一开始就袒露出一个男人巨大的丧子之痛。在巴厘岛海边游玩的时候,胡石磊的儿子被突如其来的直流卷走了。不仅如此,生活的直流还在袭来,妻子二胎流产,两人离婚,成功人士胡石磊的人生跌入低谷。他不想工作,抽烟酗酒,被悲痛和抑郁击倒。是大海拯救了他,是海洋里那些生存斗争与繁衍奇观同时进行的壮烈场面震撼了他,一方面是残酷的丛林法则,一方面是生生不息的生命力量。胡石磊因此爱上了大海和潜水,他以这样的方式,认识了潜水好友大卫·霍克尼,看到了不同海域无数的生物和景观,希望和儿子的灵魂在深海相遇,也可能在旅途收获新的爱情。
无独有偶,本期“在路上”专栏胡晓晖的非虚构文章《风雨兼程:AT徒步者的宿命》亲身实践了什么叫“走出去”的写作。AT是贯穿美国南北数千公里的阿帕拉契亚小径,是美国最长的徒步旅行步道之一,也是世界闻名的十大徒步线之一。AT路上的衣食住行、同胞之情、感恩回报,以及路上遭遇的各种艰难险阻和异域风情,被亲历者一一娓娓道来。《唯有大海不悲伤》中有句经典的台词:“人人都有自己的隐秘的生活痛点”,每一个踽踽而行的徒步者、登山者、潜水者乃至现实生活者,都有自己的故事和痛点。他们带着这些故事和痛点上路,在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中,在这些充满挑战性的户外运动中,进行伤口的疗愈,找到精神的支撑。同时,他们勇于冲出人群,挣脱庸碌,回归自然,走向诗与远方,挑战生命极限,这何尝不是一种自我的实现和人生的拓展,何尝不是一种久违的英雄主义和浪漫精神?“他们即使不是英雄,也是为了心里的理想死在雪山上的,和大多数庸俗不堪、无法挑战自我的庸人是不一样的。”
陶渊明诗云: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回溯人与自然的关系,从上古时期对自然的惧怕、疏离和神化,到后来的“人定胜天”信念激荡下无休止地征服、改造与破坏,再到今天提倡的怀抱敬畏之心与自然和谐共处,人与自然的关系史经历了从形同陌路到相爱相杀,再到回归理性、握手言和。尤其在现代社会的重重压力和普遍焦虑之下,人们逃离人山人海、逃出钢筋森林的愿望和冲动如此迫切和密集,广博的大自然成了他们身心最后的疗养院和庇护所。这是良性关系下大自然的召唤和回馈。再检视当下的文学现场,确实有太多的疲沓与胶着。现实社会如同一个巨大的泥潭,形形色色的人们与写作者于其中摸爬滚打,扭结成团。底层苦难,家长里短,一地鸡毛,耽于私语,无休止的人事缠斗与人心追问,僵化类似的写作像电视剧本或标准化生产一样让人时生审美疲劳。除了具体的现实沦陷,还有文学意义上的宅男和网虫,有普遍的向内收缩的写作现象。太多的写作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沉溺于书斋式写作,靠书本阅读和互联网浏览获得的二手资料进行编织想象,不能真正进入现实生活的火热现场和自然环境的广阔天地获得第一手的资料和体验。他们的宅与网,不仅是一种固化的生活状态,还是一种窄化的写作方式。所以在现实泥潭面前,要不要临渊止步、掉头走开?在闭门造车、固步自封的时候,要不要打开门走出去呼吸下新鲜空气?如何改变这到处充斥着琐屑、算计与功利的写作生态,让读者可以抬起头来,仰望下高山与苍穹?在当下疲软粘滞的写作窘境下,邱华栋的生态写作或许是一个出口,可以在密实的现实包围中打开一扇窗户,从“向内收”到“往外走”。他不仅呼应了芸芸众生的内心需求,更是拓宽了写作的边界与宽度。在《小说的变形和想象力》一文中他说道:“一个作家最大的敌人是自己,所以超越自我很重要。其实,写作的道路非常宽广,关键是你怎样写出别具一格的小说。”
当下的写作,亟需一种宽阔的写作美学。是眼界与视野的无限打开,题材与方法的多种探索,写作思路与切入路径的多维放射,更是真正意义上的广阔的现实主义道路选择。是打破旧有的文学秩序与写作惯性,寻找当代人古老而别样的精神出路。是身心与写作的一起出发,走出书斋,离开人群;是从日复一日的平庸生活中走出来,从满身满眼的现实负累和人心碾磨中逃出去,往高山大海里走,往阳光风雨下走,往无穷的诗与远方走,在自然环境的陶冶与磨砺中,在脚步的丈量、阅读的穿越和文字的想象中实现眼界与精神的双重拓展与提升。正如朴树在《平凡之路》中所唱: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我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我曾经失落失望失掉所有方向,直到看见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