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东南飞》:被外部世界撕裂的爱人们

文艺青年

时间:2018年09月23日 .共发389篇. 16关注

经典遭遇误读是不能幸免的命运,但是,把 《包法利夫人》读成 “虚荣女自作自受”的故事,抨击 《孔雀东南飞》的刘兰芝是 “自作孽”,这就不止是 “误读”了。其实,贬低这类作品,诋毁它们描述的 “激情遭遇挫败后的悲剧”,恰恰佐证了它们力图呈现的主题——在作品所描写的时代中,鲜活个体如何在支离破碎的关系中扭曲,终至于毁灭。

身兼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第一首长篇叙事诗、五言乐府诗的一大高峰,以及伤慨爱情与自由之悲剧的典范,《孔雀东南飞》本应是无可争议的名作。它的内容和主旨均非常明确,序言就点出了要害,这让后人可将关注更集中于其艺术手法。

依照序言所记之事,是女主角刘兰芝 “为仲卿母所遣”。叙事诗一开头就指出刘兰芝本人先提出 “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后两句非常能体现刘兰芝性格中的刚烈,也因其刚烈,激化了她和焦母的矛盾,给了故事情节第一个小高潮。焦母的 “便可速遣之,遣去慎莫留”,是顺着刘兰芝原话的反将一军。在那个年代,少妇自请休妻,就坐实了 “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焦母乐得利用。刘兰芝可能是一句气话,祸从口出,没有了反悔余地,唯有焦仲卿可以争取,但在他强势的母亲面前,这条路被封死了。于是激发后续剧情。

焦仲卿哭着表示 “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刘兰芝倒是非常清醒:“何言复来还”、 “于今无会因”,后续和焦母、焦妹的对话,她一遍遍地重复 “不回来了”,既是提醒自己,当然也是提醒焦仲卿。前文可以看出,她和焦母彼此都忍无可忍,这是她们俩一谈就崩、隔着焦仲卿这个缓冲也没什么用的内在原因。她比焦仲卿更清楚,焦母撵她走,就是借题发挥。但焦仲卿是活在自己许诺中的人,直到送刘兰芝回娘家,他仍一遍一遍给刘兰芝洗脑,说自己会很快来接她回去。刘兰芝非常感动,但她更清醒,没有忘记对现实的判断,她在努力给自己留后路: “你要来快来,我哥不好说话。” (“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这话反过来看,就是如果你来晚了,或者哥哥发怒,都可以作为女方另嫁的理由。到了下文中我们可以看出,刘母在家里的发言权是优先于刘兄的,而刘母对女儿的个人意志还算尊重。从头到尾,刘兰芝明确表示不另嫁的时候,刘母都是以 “女儿不愿意”把提亲的人直接挡掉了,刘兄只能在旁边讲难听话,直到刘兰芝自己听不下去。刘兰芝和焦仲卿如果话到此处应该完美。但这个刚烈的女子因为感动,多留下了一句著名许诺: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对她来说这句承诺是承接前文的: “你如果爱我,那我也爱你,你得早来。”但非常不幸,焦仲卿忽略了这个诺言的附带条件,从而以更加严重的方式激发下一轮冲突。

如前所述,刘兰芝刚烈性急、忍不了难听的话,自己开口又容易授人以柄,这再次变成了她的软肋。这次拿着她的话借题发挥的是娘家人。她听不得兄长的奚落,来了句 “改嫁就改嫁”。可怕的是焦仲卿拿着她之前多说的那句承诺,来兴师问罪了。这时刘兰芝非常的慌,她把责任按原定计划归给了母亲和兄长。而焦仲卿不想听: “贺卿得高迁!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

焦仲卿最后这句话,把故事逼向了悲剧的结局。任何一个付出真爱的人,不会希望对方为自己放弃性命。焦仲卿在母亲面前没有想过以死相逼,但在爱人面前,他下意识地试了一试,因为他知道刘兰芝在意他。更加不幸的是,刘兰芝手里这时候已经没牌了。

所以刘兰芝只能说:你放心,你我都一样,你想死,我就跟着。

当时的文化环境和她的自我要求,形成了强大的双重压力:人必须守信,女子尤其必须在婚姻家庭方面守信。她必须践诺,必须同时践两边的诺。所以她坚持走完了和太守公子成亲的全部程序,才 “举身赴清池”。正如她的自杀承诺构成了焦仲卿的道德压力,令焦仲卿不得不登堂辞母;她的死亡消息,则压着焦仲卿不得不 “自挂东南枝”。他是用信诺去质问过刘兰芝的,他必须言行一致,才不会沦为舆论归咎的间接行凶者。内心真正重视承诺的人,终究都被心目中的重要承诺逼到绝路,悲剧在这里达到了高潮。

《孔雀东南飞》仅仅用充满性格特点的对话内容,就呈现出波澜起伏的人物心路。刘兰芝和焦仲卿这两个世界一直没有实现很好的交融。他们之间存在着理解错误,乃至构成致命的互相冲突。他们之间也存在强烈的互相依恋,但没有在激情之外形成第二重更加深刻的同盟,因此被外在世界轻而易举地撕裂。这是两位主人公的悲剧无可避免的现实原因。

在这个故事里,焦母、刘母、刘兄的世界,和两个主人公各自的世界,都不兼容。焦母以为在维护儿子和家庭,刘母以为女儿说的都是真心话,刘兄以为指出了对妹妹将来发展更好的道路,没有人有意识地考虑产生“逼迫”压力的风刀霜剑是哪儿来的。而男女主人公彼此相爱,却在不经意间连彼此也不放过。最后主人公付出了他们的生命,配角永别了他们自以为爱着的亲人,破碎分裂的关系,击碎了每一颗心,形成更深广的悲剧。在这样的大世界里,刘兰芝的每一句气话都可能被利用,成为其他人试图把她扭曲为自己世界一部分的工具,她因不愿被同化以至于最终被毁灭。焦仲卿以为自己能把握这些 “其他的世界”,结果没有一个能把握住,连自己的那个世界也失去。

情人们会错了意,因而遭逢不幸,以至双双殒命,这是东西方传奇都常见的主题。主人公们急遽燃烧又急遽寂灭的青春激情,成就了千百年来世人眼中一个个具有高度戏剧性的文学典型——匹勒姆斯和西丝比的故事,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无不如此。 《孔雀东南飞》的故事,也是如此。

(作者为南京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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