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山本》:秦岭传奇与历史的幽灵化

含笑半步癫

时间:2018年09月26日 .共发331篇. 10关注

《山本》是贾平凹的第16部长篇小说,也是迄今为止他最复杂、最丰富的一部小说。按照贾平凹自己的说法,山本的故事,是他的一本秦岭之志。它不是村志、不是县志,村志县志只要写与之相关的人与事即可。但秦岭是一个巨大的存在,在贾平凹看来,它“提携了黄河长江,统领着北方南方。这就是秦岭,中国最伟大的山。”(1)这是作家写作这部小说的缘起,也是我们理解这部小说的“引言”和向导。在后记中,贾平凹又说:“那年月是战乱着,如果中国是瓷器,是一地瓷的碎片年代。大的战争在秦岭之北之南错综复杂地爆发,各种硝烟都吹进了秦岭,秦岭里就有了那么多的飞禽奔兽、那么多的魍魉魑魅,一尽着中国人的世事,完全着中国文化的表演。”我之所以先推出贾平凹的前记后记中的有关说法,是为了让我们先了解贾平凹创作《山本》的初衷,也就是他为什么要写这本书,这本书和什么有关。而不是凭着只言片语或个别的人与事,或夸大或误解。

《山本》是以涡镇为中心,以秦岭为依托,以井宗秀、陆菊人为主要人物构建的一部关于秦岭的乱世图谱,将乱世的诸家蜂起,血流成河、杀人如麻、自然永在、生命无常的沧海桑田以及鬼怪神灵逛山刀客等,集结在秦岭的巨大空间中,将那一时代的风云际会、风起云涌以传奇和原生态的方式呈现在我们的面前。因此,《山本》是正史之余的一段传奇,是从“一堆历史中翻出的”“另一个历史”,小说起始于故事讲述时的13年前:陆菊人她爹有一块地,这块地被两个赶龙脉的人认为是能出官人的好地方。陆菊人12岁一过,她爹要送她去杨家当童养媳时,她向爹要了这块地,算是爹给她的一块胭脂地。但这块地阴差阳错地埋了井宗秀的爹。于是“涡镇的世事全变了。”这种风水文化、鬼魂文化以及神秘文化等,是贾平凹中国“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实践。而小说历史讲述的废墟化,情节的碎片化和叙事推进的细节化,又使《山本》呈现了明显的后现代主义特征;但是,从人物的塑造和场景、景物描写的真实性而言,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又是它的基础和前提。

现代小说对于历史的书写,最高的奖掖就是“史诗”。这一文学观念,在西方是以从黑格尔到斯宾格勒建构的历史哲学作为依据,然后作家用文学的方式构建起他们认知、理解和想象的历史,比如《战争与和平》;在中国,明清之际的世情小说原本是“极摹人情世态之歧,备写悲欢离合之致,可谓钦异拔新,恫心戳目。”(笑花主人《古今小说序》)但也因此地位不高,于是便“攀高结贵”。手段之一就是将历史小说化,比如《三国演义》《创业史》等。《创业史》被誉为“经典性的史诗之作”,这个时代文学知识分子的地位,几乎达到了最高峰。他们对世界和历史的认知具有指导性和前瞻性,因此他们也是未来的先知,一种价值观的构建者和引领者。但同时也有另外的情况发生,就像《创业史》中梁生宝一样,历史并没有沿着他的道路前进多久,尽管这并不妨碍《创业史》仍然是一部伟大的小说。作家在社会地位最高的时代,只不过是将一种语言学机制构建出来的关于历史发展的认知,将理想主义的想象镶嵌于对未来的组织之中。后来,叙事学揭示了历史/叙事的关系。揭示了这种文学历史观对文学的历史叙述的宰制和压制。《山本》以传奇的方式对秦岭的书写,恰恰是被历史删除的那部分,是没有被讲述过的部分。对历史叙事秘密的揭示,利奥塔在《后现代状况:关于知识的报告》中说了这样一段话:“简化到极点,我们可以把对元叙事的怀疑看作是‘后现代’。怀疑大概是科学进步的结果,但这种进步也以怀疑为前提。与合法化元叙述机制的衰落相对应,思辨哲学的大学体制出现了危机。叙述功能失去了自己的功能装置:伟大的英雄、伟大的冒险、伟大的航程以及伟大的目标。”元叙事遭遇质疑后,被压抑的处在边缘的历史叙述有了可能。于是,在秦岭深处涡镇的陆菊人、井宗秀等,方有可能登上历史的前台。井宗秀的出现,是他父亲井掌柜去世后。按涡镇的习俗,亡人殁的日子不好,犯着煞星不可及时入土安埋。是陆菊人的公公杨掌柜,将陆菊人陪嫁的三分胭脂地给了井宗秀才使其葬了父。井宗秀知道真相是他乘人之危住进岳家大院之后,路遇井宗秀的陆菊人告诉井宗秀:

我就给你说了吧。陆菊人看了看四下,悄声把她当年见到赶龙脉人的事说了,再说了她是如何向娘家要了这三分胭脂地,又说了当得知杨家把地让给了井家做坟地时她又是怎么哀哭过。井宗秀听着听着扑通就跪在了地上。陆菊人忙拉他,他不起来,陆菊人拧身再要走,井宗秀这才站了起来。陆菊人说:那穴地是不是就灵验,这我不敢把话说满,可谁又能说它就不灵验呢?井宗秀只是点头。

经陆菊人一说,井宗秀说知道自己该怎样做了,待陆菊人要离开时,他一连给陆菊人磕了三个响头。过后便送了铜镜给陆菊人。自此,井宗秀与陆菊人的情感关系,一直是扑面而来的游丝般的不即不离的关系——是亲密、亲情、暗恋、暧昧似乎都有,但两人又未越雷池一步。两人的关系一直悬浮于小说之上,即便后来经陆菊人牵线井宗秀娶了花生,两人的关系仍然没有改变,这也是小说中韵味最为悠长的部分。井宗秀后来做了预备旅旅长,但最后还是因阮天宝死于非命。井宗秀是乱世英雄,但他和花生结婚后被爆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他是一个“废人”。这个隐喻也从一个方面暗示了作家对井宗秀的评价:他的先天缺陷预示了他终是一个匆匆的过客而已,他不是那种改天换地的大人物;陆菊人是小说中地母般的形象。她是女性,除了善良、坚韧,还深明大义。井宗秀是她人生的寄托,内心也有尚未言说的对井宗秀的爱意。但她恪守传统女人的妇道。她是涡镇和秦岭世事沧桑巨变的见证者,是另一种历史的目击者和当事人,是秦岭民间健康力量的体现者。

《山本》对秦岭历史的讲述,混杂着多种因素。这里有民间的英雄、能人,但更多的是普通民众的参与。在过去的历史叙述中,是演员为公众表演,而秦岭二三十年代的历史剧,民众自己就是演员。因此这里才有“一尽着中国人的世事,完全着中国文化的表演”的可能。比如阮天宝,他不具有对价值观的判断能力,他身份的几经变化非常正常。但他却有自己的处世智慧。他杀了史三海后,麻县长因惧怕,给阮天宝十个大洋让他逃跑。阮天宝却说:“他是辱骂你我才杀了他,我跑了我就是犯罪,还牵扯了你,我不跑我就是立功,你也是除暴安良。你让我把他取而代之,谁也动不了我,更动不了你。”于是阮天宝就做了保安队长。阮天保后来参加的队伍在正史叙述中充溢着救民众于水火的凛然正气,他们是国家民族的未来。但是,任何一个队伍和族群,从来就不曾固化为一成不变统一体。叛徒、败类乃至汉奸都会滋生。就如同当下,权力拥有者也会滋生腐败一样。那个并不具有先进革命意识的阮天保,最终也只是一个专注家族恩仇混迹于革命队伍的、带有草头王性质的另一种刀客而已。

风水、鬼魂等神秘文化,构建了国人对外部世界的认知方式和情感方式。《山本》中的神秘文化在贾平凹的创作中并非突如其来,他以往的作品中一直贯穿着对这一文化的书写。虽然“毁誉参半”,但在我看来,这一内容却也构成了贾平凹小说“中国性”的一部分。他写完《秦腔》后曾说:“当我雄心勃勃在2003年的春天动笔之前,我奠祭了棣花街上近十年二十年的亡人,也为棣花街上未亡的人把一杯酒洒在地上,从此我书房当庭摆放的那一个巨大的汉罐里,日日燃香,香烟袅袅,如一根线端端冲上屋顶。我的写作充满了矛盾和痛苦,我不知道该赞歌现实还是诅咒现实,是为棣花街的父老乡亲庆幸还是为他们悲哀。那些亡人,包括我的父亲,当了一辈子村干部的伯父,以及我的三位婶娘,那些未亡人,包括现在又是村干部的堂兄和在乡派出所当警察的族侄,他们总是像抢镜头一样在我眼前涌现,死鬼和活鬼一起向我诉说,诉说时又是那么争争吵吵。我就放下笔盯着汉罐长出来的烟线,烟线在我长长的吁气中突然地散乱,我就感觉到满屋子中幽灵飘浮。”(《秦腔•后记》)包括鬼魂在内的神秘文化,弥漫于《山本》的字里行间。从陆菊人的风水三分胭脂地,到蚰蜒精、花生上坟,猫抓剩剩阻止他去,他去了,回来骑马骨折了;井宗秀要陆菊人帮助经营茶坊,陆菊人心里说,院门口要能走过什么兽她就去。镇上能有什么兽呢?但她偏偏看见了陈皮匠收到的豹猫、狐狸和狼的皮;还有陆菊人的“命硬”说法;游击队第一次进秦岭不懂对山神的敬畏,在山神庙撒尿、在山上乱讲滚字,或跌进山崖摔死或山上乱石砸死,夜行不打草惊蛇被蛇咬死等等。这些无法解释的事物,在《山本》中占有很大的份额。秦岭的巨大本身就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对未知世界难以做出解释时,神秘文化便应运而生。这一文化的一直延续,也自然有其合理性。但更重要的是,即便这些并不科学、不能证伪的事物,在小说中能够用合理的方式做出表达,也从一个方面强化了小说的想象力。正如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一样;另一方面,井宗秀的死亡,使陆菊人神秘文化中期待的那个“官人”彻底落了空。在这个意义上,贾平凹对神秘文化灵验的肯定是有很大保留的,这个文化并不是万能的,他甚至是怀疑的。同幽灵、鬼魂的对话是小说或其他艺术形式内在结构方式之一种,它也并非自贾平凹始。在莎士比亚那里,哈姆雷特的行为方式都来自于幽灵的驱使,“在德里达看来,鬼魂的出现开启了一个关于复仇和正义的戏剧,如果没有鬼魂的出现,后面的一切事件都不可能,因为正是‘闹鬼’带来了指令,而发出指令也就是‘闹鬼’的内容,鬼魂与指令,形式与内容,两者的结合,给哈姆雷特的心头压上了沉甸甸的责任,让他认识到,事情没有完结,历史没有终结,希望则在未来,但是行动迫在眉睫,鬼魂将会一直萦绕下去,成为一个永久的精神,敦促和激励自己尽早将指令付诸实施”(2)

“极大的灾难,一场荒唐,秦岭山脉也没有改变,依然山高水长,苍苍莽莽,没改变的还有情感,无论在山头或河畔,即便是在石头缝里和牛粪堆上,爱的花朵依然在开”。观念的逻辑与生活的逻辑相比较,当然是生活的逻辑更有力量。无数的观念都曾在秦岭表演过,贯穿过,但时过境迁,生活之流还是按照原来的轨迹前行。观念变了,生活依然故我。因此,小说结尾的这段话应该就是《山本》的主题吧——

又一颗炮弹落在了拐角场子中,火光中,那座临时搭建的戏台子就散开了一地的木头。陆菊人说:这是有多少炮弹啊,全都要打到涡镇,涡镇成了一堆尘土了!陈先生说:一堆尘土也就是秦岭上的一堆尘土么。陆菊人看着陈先生,陈先生的身后,屋院之后,城墙之后,远处的山峰峦叠嶂,一尽着黛青。

注释:

(1)贾平凹:《山本》,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本文所引《山本》内容均出自此版本,不再一一列出。

(2)郭军:《德里达版本的〈哈姆雷特〉或解构版本的马克思主义》,《外国文学》200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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