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敏河静静地流》是达斡尔作家额尔敦扎布先生的汉语长篇小说。小说通过描写伊敏河畔上的敖拉家族的离奇故事,向人们展示了作者对命运、身份、秩序的思考。故事情节复杂多变,带有悲凉的意味,给读者留下深刻思考。
命运——无可琢磨的诅咒
命运,到底为何物?很难说清楚,这是一个永恒的哲学问题。“命运”二字中,“命”为定数,是不可变的存在,“运”为变数,是可变的存在。“命”在天界,“运”在人间,这是一种对命运的广泛而古老的认知。定数与变数、不可变与可变、天界与人间,这是充满张力、富有想象力的叙述空间。
因此,古今中外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都津津乐道地讲述与命运抗争、与命运搏斗、与命运冲突的严肃故事。可以说,与命运的抗争是世界文学永恒的主题之一。其中最经典、最广为流传的是“俄狄浦斯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命运是预设的人生轨道,不可撼动。因此,与命运搏斗、抗争是徒劳的。这呈现出一种对立式的结构,即神与人的对立,或者天与人的对立。这是一种伟大的结构,结构能够产生意义。
额尔敦扎布的长篇小说《伊敏河静静地流》也是一部讲述关于与命运抗争的故事。其中,主人公吉娜和阿荣最具代表性。这对母女都沦落于命运的魔掌和诅咒,但又有着微妙的区别,就如同曹禺《雷雨》中的侍萍和四凤。吉娜如同侍萍一般,她的命运带有偶然性以及时间维度上的直线元素;而阿荣则如同四凤,其命运带有必然性以及时间维度上的轮回元素。
作者通过描写命运的重复和轮回,试图表达对生命、人生,乃至宇宙万物的认知和看法。也就是说,生命、人生,乃至宇宙万物均有可能在各自的轨道上轮回旋转,日复一年,年复一年。宇宙轮回理念来自于佛教。其背后有一种豁达、忍耐、宽恕、包容的宗教主义。不必仇恨、不必急躁,一切均在轮回中。
这么一说,《伊敏河静静地流》和“俄狄浦斯故事”有类似的地方,就是如何抵抗命运的问题,而且也都属于一种对立结构。但我想,在这其中有着鲜明的差别。这种对立,不是神与人的对立,也不是天与人的对立,而是秩序与人的对立,或者社会与人的对立。这便是西方文学与东方文学在如何设定天、地、人这三大元素方面的不同之处。西方文学作品经常在人与天地的对立结构中描写人物和事件,并进而探讨宇宙万物甚至经验之外的真理。东方文学作品经常在人与社会的对立结构中描写人物和事件,探寻经验之内的人性。由此,《伊敏河静静地流》在某种程度上体现出鲜明的社会批判性。
身份——隐形的社会结构
《伊敏河静静地流》着力描写的另一个主题是身份的焦虑。众所周知,身份(identity)是社会学和文化学的概念,具有复杂的道德伦理内涵。在西方文学作品中,最典型的身份描写小说是雨果的《悲惨世界》。小说主人公冉·阿让经历了艰难、坎坷的一生。这一切磨难均与他的苦刑犯身份有关。对冉·阿让来说,苦刑犯身份是无法摆脱的诅咒和魔障,他要用一生的苦难和坎坷经历来抵消、终结强加给他的苦役犯身份。所以,冉·阿让是在身份焦虑的状态中度过了一生。
身份是预先设定的社会隐形结构,在某些情况下自主获得、自主改变,这叫做自致性身份;在某些情况下自然获得,但无法改变,这叫做先赋性身份;在某些情况下,外部强加,同时几乎很难改变,这叫做强制性身份。身份是具有文化色彩的隐形结构,也是一种文化表象和符号。《伊敏河静静地流》中,主人公吉娜的社会身份是属于强制性身份,是外部力量强加的结果,很难改变。也就是说,吉娜和名门贵族子弟的封建包办婚姻,使得她无意中有了另一种社会身份,即名门贵族的一员。在身份社会中,身份是一种责任,一种通行证,一种行为规范和道德规范。换句话说,某个人得到某个身份后,某些事儿可以做,某些事则不可以做,某些事可以想,某些事则不可以想。在这其中,有一种隐形的监督力、无形的约束力,牢固地绑架了社会成员,这就是身份效应。
小说中另一个主人公阿荣的社会身份是属于先赋性身份,这也是无法改变的身份。也就是说,阿荣降生于名门贵族家庭,就便有了名门贵族的身份。但是吉娜和阿荣对贵族身份的认知和看法有所区别。在小说中,吉娜始终在身份焦虑状态中度过人生,而阿荣始终在身份认同状态中生活着。
身份焦虑和身份认同是两种心理状态和两种生存方式。因此,不难看出,这部长篇小说中有两条叙述路线,一条是身份的焦虑叙述,另一条是身份的认同叙述。两位主人公的结局虽然都带有浓厚的悲剧色彩,但悲剧形态有所不同。吉娜的悲剧命运来自于强制性身份,强制性必定带来怀疑和反抗,但反抗却不一定带来希望。所以,吉娜只能在痛苦、焦灼、苦闷中度过余生。但是阿荣不同,阿荣的身份是属于先赋性身份,是有生之年不可改变的基因烙印,而且她认同了这一身份,为此骄傲。但在最后,阿荣受到侵犯,觉得玷污了自己的贵族身份,以投河自尽的方式告别了她的先天身份。
“身份”,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其监督力和约束力是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不容忽视的。顽固的文化传统和道德规范支撑着身份制度的延续性。在这个意义上,《伊敏河静静地流》是一部文化小说,其批判矛头指向于文化体系,或者族群社会的权力系统。
贵族血统或者贵族身份,是这篇小说中始终贯穿的一条线。有人认同、拥护、崇拜贵族身份、贵族血统,有人怀疑、焦虑、背叛贵族身份、贵族血统。小说着力痛斥几千年延续下来的身份制度及其传统,并表达了解构、终结、颠覆这种传统的愿望。
传统是庞然大物,其顽固性带来了它的稳定性。那么怎么终结、解构、颠覆强有力的坏传统呢?这部小说试图以内省方式来解决上千年流传下来的贵族传统。所谓内省方式,就是指苏醒、醒悟起来的文化民众自觉修复、改变,或终结自己赖以生存的文化传统。因此,也可以用“和平演变”这个词来形容内省的方式。和平演变或者内省方式对应的是暴力演变,或者外控方式。
在小说尾声,如何确定小圆圆的身份成了一大问题。作者怎么处理这一问题,直接影响整部小说的价值取向。小圆圆的身份非常复杂。小圆圆是阿荣和贵族公子哥铁木尔的儿子,可是父母最后都死去了,由祖母吉娜一手养大,上户口的时候,只能以拉勃仁(与阿荣同父异母)养子的身份。小圆圆当然有贵族的血统,但如果深入追溯回去,她又是穷苦人家朝鲁的后裔。这一复杂身份背后,法律法规与传统文化、高贵血统与平民身份、家族权力与情感纠葛拧成一团,很难分清。这就涉及如何修复、改变,或终结族群社会的传统问题。大家商讨一番,最终同意吉娜的意见,把小圆圆的身份确定为“牧民”。这一处理方式,完全表明了作者的意图,那就是传统可以修复、终结,但求内省方式。
作者通过描写吉娜不幸的一生,回答了人类面临的问题,那就是向往幸福是人类社会的本质,但是通向幸福的道路充满坎坷和泥泞。这也许是这部长篇小说的深层含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