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歆是一位有着独特叙事抱负,且擅长于多领域、多文体写作的作家。多年来,武歆苦心孤诣,为寻求小说叙事的创新之门而锲而不舍。最近推出的长篇小说《归故乡》(作家出版社2018年5月出版)以独特的视角与表达方式,跨越历史与当下、欧洲与本土、幻觉与真实,令人惊叹地完成了一次今昔贯通、东西对比、虚实杂糅的叙述。
小说记述了钟叶与祖父亡灵伴行的一次返乡心路历程。钟叶来中国之前,曾梦见自己去过杭州的灵隐寺,途中还见到另一座叫韬光寺的寺庙,旁边立着块白色木牌,上面写着“你因何而来,为何而去”。她带着这种心理暗示来到赣南,懵懵懂懂参加了钟氏族人的开祠、修谱等诸多仪式。赣南钟家的历史传说、百年祠堂和宗族家谱对于钟叶相当陌生,但她认定“我是赣南人,那里是我的故乡”。钟叶的“归”与“回”,不是一般意义上对于往事、故人和逝去时光的离情别绪,而是为了解决身份认同的芜杂,结束内省式的心灵挣扎并完成一种自我调适,为漂泊的灵魂寻找归宿。钟叶是个旅居法国的华人女子,祖父钟谭林是一位中共老党员,丈夫艾瑞克是一个法德混血儿,艾瑞克的舅舅波尔是前东德共产党人,外公科林是前东德资深党员,这意味着,钟叶与艾瑞克这对异国夫妻有着某些相似的内在信仰“基因”。钟叶携艾瑞克的赣南之行,动因只是对祖父的传奇身世和家族史怀有好奇,随着深入故乡的历史皱褶与民俗细节,其乡音、乡事、乡人、乡俗变得具体可感,特别是一路与祖父钟谭林的冥冥“交谈”,对隐藏在岁月深处的真相及其背后的信仰有了更多了解和体认。
小说中的各类人物出没不定,亦真亦幻,无论是钟叶和艾瑞克夫妇,钟叶父亲钟大同和兄长钟铁亮、姐姐,以及已经离异的艾瑞克父母和舅舅波尔等现实人物,还是渊源复杂、年代久远的钟谭林、陈子杰、李山鸿、杨大清、徐长奎,以及科林、李德等亡故者,皆貌态鲜活,性格各异,栩栩如生。钟叶没有见过祖父,一路读钟谭林讲述往事的遗书,“好像看见了祖父的鼻子、眼睛、嘴巴、耳朵,看见了爷爷壮实、敦厚的身体,也好像看见爷爷正在随着机舱外面翻滚的白云飘浮过来,亲切地坐在了她的身边”,“钟谭林的亡灵一直追随和陪伴着孙女,他不放心所有人,只相信自己的孙女”。祖父亡灵与钟叶的交心是虚幻的,而钟谭林的大半生浴血革命经历却是真实的。祖父散片似的书信文字,以另一种真实诠释着历史,看上去堂堂正正的历史角落,却是由无数隐秘的生命光束所点燃。
同时,波尔舅舅的父亲科林先生曾与钟谭林并行于同一时空,他们以互文关系分别融入文本叙事,共同演绎了一页近现代中国红色历史的往事篇章。在科隆,小说通过钟叶的眼睛,“远远看见钟叶舅舅站在门口遥望,他高大魁梧的身形,远望过去显得有些颓败,仿佛一棵就要垮掉的大树”,这棵“大树”历尽世事动荡与岁月沧桑,对钟叶诉说了一位老共产党人的自我拷问和痛思,“一个人可以抛弃原来的理想,丢掉自己的追求,但不能用这样糟糕的方式抛弃,这不仅是对自己理想的背叛,也是对自己人格的侮辱”,这些曾经的信仰同路人,因世界格局的剧烈动荡而迷失了故乡,却又不甘于自我沉沦。
《归故乡》的叙事文本看似轻逸、洒脱、流畅,内里却鸣奏着苍凉、凝重、伤感的旋律。作家在叙述中仍以写实为底色,同时融入了主观构想并加以强力搅拌,翻出新意,既保持现实主义的故事性,又不乏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神秘性。小说由主线的“ABCD……”与副线的“壹贰叁肆……”组成复线结构,两条线时而交错,时而并行,时而叠加,时而缠绕,两者互相映衬,彼此勾连。现实世界与灵异世界由此联动默契,进入了若即若离、虚实相间的魔幻状态。
小说借助“幽魂描写”,使得现实世界和灵异世界之间形成相互扭结的一种张力,“站在钟氏族人的墓地,周边都是相同的墓地、相同的墓碑,黑压压一片,不像是墓碑,倒像是人。虽然接近中午,但是阴天,没有太阳,仿佛许多亡者都走出来,坐在家门口歇息,说话,聊天”,此类描写,可以从中嗅出胡安·鲁尔福《佩德罗·巴拉莫》中的某些气味。就本质而言,在魔幻现实主义中,魔幻只是手段,反映现实才是目的,武歆深谙此道,这与他对西方小说叙事的深厚修养与丰富借鉴有关。
小说同时为我们带来了另一种启示,小说的先锋姿态,早已不止于叙述手段的花样翻新,更多地是指向思维方式的越轨与创新,对固有形式的冒犯与突破。对于武歆,这种创新是运用虚构而自由驰骋的美妙时刻,而对于读者,带来的则是充分享受智力创新与虚构想象带来的奇特魅力。
这是一个热气腾腾的“他乡时代”,人人都行色匆匆,义无反顾。这时候,“归故乡”无疑是逆流之举,是对于文化源头与精神归宿的寻觅。《归故乡》以拯救式叙述重塑一类人的生命流向,正因为人类的怀乡之梦注定会生生不息,这些未必具有终极意义的探索性叙事,注定不会成为这个时代的空谷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