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诸多作家中,彭瑞高的小说有点特别,以新出版的长篇小说《昨夜布谷》为例,很能够体现他的创作特色。他对社会、政治问题比较关注,也有自己的思考,对一些作家避之不及的宏大题材、宏大叙事和宏大眼光,他都愿意在自己的创作中有些触及。像《昨夜布谷》在开篇的题记中,特别对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有所交代。但他的这种社会情结与紧跟形势的政治写作不同,彭瑞高的写作基本上属于单干户,他不是为配合形势而写作,而是着眼于大时代人物命运的变迁,从感知时代气候的变化出发,关注那些小人物的性格、命运,强化作品的现实感。
我最感兴趣的是他小说中所散发出的乡土气息,这在当今上海作家的写作中,简直是一个异数。在一般读者印象里,上海是时尚之地,作家作品大都个性鲜明,同类商品之间也非得贴上自己的标签,以示区别。但彭瑞高的作品很低调,他从未给自己的写作贴上什么标签,所以,稍不留意,这样的作品可能会混同于外省的某位乡土作家的乡村写作。但置身于大都市,遇见这样的写作,的确让人吃惊。细读之后,人们会体会到彭瑞高的小说与乡土写作之间,有着根本的区别。这里的分野,是他对土地的依恋,不像一些乡土作家那样田园牧歌、诗情画意;城乡之间的对立,也不那么明显。在彭瑞高的《昨夜布谷》中,他的乡野犹如江湖,虽不至于杀机重重,但让人不敢马虎。就像《昨夜布谷》中的那位彭乡长,在市郊的乡镇官场中沉浮了大半生,所见所感,都是辛酸苦涩,很少有让人敞怀大笑的乐事。小说聚焦一批乡镇人物,十多位小说中露脸上场的乡镇干部,差不多都没有善终。经济富裕之乡的塔城镇书记苗志高,因为嫖娼被抓进去了。副镇长卫守一,雨夜与情人开车,出车祸死了。新来的商书记,老婆外面出轨,害怕离婚,最后服毒自尽,商书记经受不住打击,人像脱了形。彭乡长蹲点的盐户村的女书记苏玉芹,为了村办企业的原料供应,不惜献身于有关人士,最后落得被抓的结局。贫困乡青草村的一帮干部,虽没有经历牢狱之灾,但最后不是患病身亡,就是落选下台,唯一一个年轻的副乡长候选人丁六三,看似有希望接班,但最后伤在生活问题上,被迫辞职。那些在人们的习惯理解中主管一方乡土的能人们,在彭瑞高的小说中,似乎都是悲剧性的。这种人物处理手法,或许体现了作者对乡土人物的某种理解和认识。在城市化过程中,大都市的中心城区的管理和治理,容易处于社会监督的有效范围,但乡村社区常常是一个灰色地带。在此生活的人们,尤其是那些乡镇能人们,免不了要承受意想不到的社会力量的推搡和搓揉。这首当其冲的就是乡官。在乡官世界中浸泡了大半生的彭瑞高,对这一切非常熟悉,他笔下的这些乡官,几乎很少有坏人恶人,至多有点自私而已,但最后一个个都落得悲剧下场,令人唏嘘。如果说,彭瑞高有什么情怀的话,那就是在描写过程中,让人一再感受到的一种悲悯情怀。
乡村生活在上海文学作品中的呈现,由来已久,但在城市意识颇为浓烈的当下,彭瑞高的这种书写有着特别的意义。他不是怀旧写作,也不是图解某种意念的观念写作,而是触及城市基础的彭瑞高式的乡村写作。在这个文学世界里,乡村是连接着都市的乡村,农民却已不是世代务农的泥腿子。活跃于作品中的主人公都是乡土小说中少见的能人,既精于企事业经营,又善于八方应酬。但在缺乏有效约束的乡场上,这些乡官们一个个不堪一击,败下阵来。这种脆弱,是前所未有的集体崩溃。面对诱惑,尤其是金钱、女色的诱惑,这些乡村能人一个个都失去了自控能力。曾几何时,欲望和金钱是都市文学的一大特色,但在都市文学书写中,金钱与女色的展现,并不都是以悲剧告终,也就是说,都市人在对待金钱与女色问题上,有一种独特的掌控,人物关注的焦点有超越其上的能力;但在乡土世界,哪怕你能干,事业有成,但最后都会落入金钱与女色的魔障之中。在彭瑞高的小说中,当布谷鸟叫响之时,悲剧就会落到某一位乡官身上。这种冥冥之中无法摆脱的命运,其实是彭瑞高对于乡村世界人物命运的思考和忧虑。
在作品构思中,彭瑞高还有自己的艺术探索。与一些观念色彩比较强的作家写作不同,彭瑞高的写作属于经验型的,他侧重于从自己的生活感受中来寻找写作的突破。他写《东方大港》等看似主旋律的作品,但表达的是他对于周围世界巨大变化的感叹和尽力追赶这种变化的写作紧迫感。相比之下,他对于城市乡土根基的触碰,似乎更具自己的写作本色。与那种先锋实验的形式主义创作不同,与怀旧的沉湎式的城市文学书写不同,与较为理性的底层写作不同,与上海话直接搬移的方言写作也不同,彭瑞高注重于乡镇的味道与声腔。《昨夜布谷》展示的是江南大都市近郊的乡镇世界,说话的腔调和独有的语言表述格式,会让人感受到那种浓郁的江南味道和说话人的神情腔调,这些无疑是审美实践上值得关注的地方。或许在一些人眼里,只有登高一呼的观念性的创作才具有时代的标杆意义,却不知一些低调的经验写作的积累,也有着自己的长久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