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罗马去,成为另一个。”歌德在《意大利游记》中写下了这一名句。汗漫新近出版的散文集《南方云集》,就是他人到中年移居上海之后的个人史、地方志——在南方,在上海,他已经“成为另一个”,从一个著名的诗人,转身成为一个有影响力的、独到的散文家。
《南方云集》记录了汗漫的南方经验和中年感悟,折射出一个地域、一个时代的光线与阴影。他如同一朵从故乡南阳升腾起来的云,随风飘荡到了南方水乡,以一个异乡人的目光打量南中国的山河与草木,用一颗敏感的心感受剧变的时代和生活,将独特的生命体验和心灵感受,化作了诗性与思辨交织于一体的有力文字,宽广而深沉。正如其所言,“一个人只有在身体的异乡获得精神的故乡”。
在这部书中,汗漫流连于南方,用细腻而专注的目光审视长江下游文化的丰沃与历史的悠长。他尤其着迷于南方的文人传统。在《山阴记》里,汗漫缅怀张岱等人雪夜登山,他们在寒风中诗酒唱和,以雪夜为背景,以山风为伴奏,为天地之美而高歌曼舞。他们执著于生命的诗意,迷恋于自然的神奇,在天地间留下生命绚烂的痕迹。他们雅致的生活方式与蓬勃的生命热情,在历代江南文人的血脉中流传不息。汗漫用平稳缓慢的语调,把南方的历史烟云与文人往事娓娓道来,以细腻的文思勾连起一处处风物的前世今生,蘸满诗情,充满思辨。
湖州帖、湖笔、南浔镇的小莲庄和藏书楼……汗漫的文笔传达出精深雅致的南方生活方式。在莫干山的一个扇子作坊,匠人告诉他,这里生产的扇子,制作扇骨必须选用当地的竹子,这样生产出的扇子会比普通木质的扇子更为耐用。在扇面上,则由画工绘上了细腻的花纹与诗词,每种搭配都经过了匠人的深思熟虑。一把简单的扇子,每个部位都很考究,每个细节都容不得疏漏,汗漫在这样一把扇子中看到了南方匠人的操守与审美。汗漫一路走过的风景,在笔下幻化为绚烂、别致的表达,对南方中国的爱意显露无遗。
然而,南方的风物与文化固然怡人,却也无法抵御机械复制时代消费文化的侵袭,南中国的遗迹渐渐失去了过往的纯粹,这让汗漫痛惜、深思。在同里、盛泽、西湖,在那些暗藏重重玄机的角落里,汗漫不懈地追寻着古圣先贤的脚步,感受他们的快意、华丽与寂寞。他的山水书写,不是通常意义上 “到此一游”式的浮泛游记,而始终是“我”在神游、内观与言说,在场而非旁观。他散文的焦点、落脚点,始终在于从个人性的“我”抵达广阔的“我们”,而非草木风景的简单摹写。南方成为一面镜子、一种尺度,汗漫借此来映照内心、纠正自我,从而使文本的广度、深度和力度得以强化,为散文这一文体赢得了尊严。
尤其是在上海,汗漫更不可能成为一个散淡的游客,而只能作为生息其间的市民,与现实保持紧张的摩擦关系。而这种紧张和摩擦,也为他的文字带来张力和冲击力。《直起身来,看见船帆和大海》《一枚钉子在宁夏路上奔跑》(获得 2007年度 “人民文学奖”),《在凤溪练习奔驰》《在秋天的分水岭上》《妇科病区,或一种艺术》(获得2014年度“人民文学奖”),这五篇长散文,智慧地传达出作家身居上海的复杂经验,“让庸常的生活涌动出诗性和智性的光辉”,态度恳切,直面自我,毫不回避内心的创痛与阴影,实属当代散文领域里的佳作。汗漫试图“在世俗中抵抗庸俗,在脱俗之后还俗”,其文笔自然就充满了痛感和力量。而审美与写作,也让他在充满重负的境遇中保持人格的独立,在困厄与束缚中对生活表现出坚定的爱。正像他在 《南方云集》后记中所说,“多云多雨的南方与干燥沉默的中原”之间的“冲突与谅解”,共同生成了一个南方写作者的自我与表达。
《南方云集》以及2017年出版的《一卷星辰》,这两部充满了美感与力量的散文集,确认了汗漫在当代散文文体探索中的贡献和才华。而诗歌写作背景,也使汗漫的散文语言呈现出异常的密度、力度、准确度和识别度。有理由期待他崭新的、混血的表达,不断地“成为另一个”,为我们带来新的启示和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