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呆在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有烟有茶,还有他极得意的咖啡。咖啡机是我提供的,咖啡杯是我弄来的,咖啡豆是我们俩一起去买的,但热腾腾、香喷喷的咖啡,是他李洱的杰作。他会截去咖啡倒入杯中之前的所有,让得意覆盖所有的浓香。我想品咖啡,先得领受他比咖啡神奇许多的语言,当然这些语言都是有关咖啡的。听他非凡得意地摆乎一通,咖啡凉了,咖啡的香全钻进他的词语里。
我想我的目光已经失去,因为李洱的话语不仅左右了我的听觉,还俘虏了我的视觉和味觉。偶尔,我会挣脱,总会想,这个瘦弱的家伙,脑袋不大,脑门也不是特别亮,语言的能量为何如此强悍?他的思维是变幻莫测的,语词飘忽,但能牵牢你的思绪。如果有不变的,那就是他的笑声。在我的印象中,他的笑声总是同样的音量,同样的节奏,同样的质地,同样的情绪。无论先前是怎么坐着的,一笑起来,浑身极度放松,有点儿“葛优瘫”的架势,就连嘴巴也无多大变化,偏偏笑声在房间里激荡。这笑声里有收敛,也有放纵;有低回,也有高亢;有正能量,也会夹杂一些低俗。如果能详尽解读这样的笑声,似乎就可以知会真实的李洱。可惜,我无此能力。我只能说,许多时候,李洱在我的记忆中没有具象,只有这既透彻又浑然不知的笑声。
人都说李洱小说写得好,我倒觉得李洱的说话才华远胜于他的小说。换句话说,李洱该是小说家中最会聊天的那个。一件小事,一个片断,经他言说,就相当的精彩、有趣。我常常在想,他这哪是在聊天,根本就是在写小说。无论在什么场合,只要他开口,光芒就会全聚在他的唇齿间。只要相识的人,他总能编排出趣事。李洱的口头叙述一如他的小说那样虚虚实实,总摆脱不了真诚真切的“大忽悠”的嫌疑。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故事里的玩笑和尴尬,一定没有他李洱。在这方面,他把自己摘干净的才能同样是天才性的。原本,他是生活的参与者,甚至是导演者,但到了讲述时,竟然一切与他毫无瓜葛。当然,那些放得上台面的荣光和机灵,他不会拱手于他人的。
喜欢与李洱闲聊,因为这是极富挑战性的时光。谈天说地,花样百出,一招接一招,只是,无论如何的神游,如何的感性,他总会在某个节点顺利过渡到文学。谈及文学理论和文本感悟,写小说的李洱溜了,一个学者型的批评家迎面而来。每到这时候我就在想,这李洱,要是抽点时间搞文学评论,又要盖住多少人的风头。我得承认,我总会被他的思维火花烫着。编排现实中的趣事,他是精彩之人,进入文学的话题,他是精到的,活泛的才情肆意横流。无论是深沉还是激昂,他的口若悬河是显而易见的。这河里,有鱼有虾,还有许多的奇异神妙。散落在桌上、沙发上和地上的书,还有远在图书馆或别的什么地方的书,都被他搅活了。我恍惚了。李洱钻进了那些书里,成为书的一部分,还是很不正经地坐着的李洱是本书?
是的,生活中的李洱比他的《花腔》还花腔,《石榴树上结樱桃》的事,随时随地都在上演。他的随性,他的活灵活现,让人感受到他的轻盈,甚至是童真的泛滥。
无论去哪儿,李洱会背着他那已经泛旧的皮包,里有极沉的笔记本电脑以及电脑里洋洋洒洒的文字。有几次,我拎起他的皮包,心里总是一颤,快乐的李洱,有着不为人知的沉重。我的经验是,当他情绪陷入低谷,沉重压在心头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借机批评他、训斥他,给他上一堂连我自己都不一定相信的人生课。只要他不沉默,能开口,一切就清风徐来了。
人后的李洱,是什么样子的,没人知道。对我而言,只有一个画面一直刻在记忆里。当然,这是李洱自己讲述的,不同的是,讲述这一细节时,他一反往常的眉飞色舞,词语晃动。在我的印象中,这是他仅有的一次白描式的、最正经的叙述。某天的饭局之后,他打车回家。他说当时有些醉有些累。醉,我不信。他的酒量并不大,酒胆一般,豪情比二锅头烈。“淹死的都是会游泳的,能喝的才会醉”,李洱这样的酒场小量大侠,不会醉的。当然,第二天,或者数天后,说到某次喝酒,他一定能神采飞扬地自夸那天他是如何的酒灌肝肠,醉得如何的一塌糊涂。千万别当真,他的言辞早把你灌晕了。不过,他说累,我是相信的。其实不只是累,是众多的压力把他整得沉重了。下了出租车,离家还有一站路呢,他没走,坐下了,坐在马路牙子上。昏暗的灯光下,一个著名的小说家,这时完全还原为一位中年男人。平常极其敏感的李洱,那一刻愚钝了,甚至彻底麻木了,就连小偷翻动他那宝贝皮包,摸走他的心肝电脑,他也没察觉。
直至千回百转寻回电脑,他再讲述那个夜晚的遭遇时,又神一般回到了我们常见的李洱。这已经没用了。我只记住了那晚之后的第一个早上的李洱和那时他的讲述。
没收获过文学界的顶尖大奖,但不影响他一流小说家的名头。一个小说家,十多年没小说面世,依然没人敢忽视。十多年前写的《花腔》,现在读来,无论是语言还是无处不在的感觉,仿佛是昨天刚完成的作品,保鲜力居然如此强大。《石榴树上结樱桃》中的乡村,与真实的乡村居然无限的接近。这些都是李洱的独特之处。当然最为独特的是他之于写作的敬畏和自我苛刻。十三年,只为写一部长篇,只专注于一部长篇,这在当下,绝无二人。
《花腔》和《石榴树上结樱桃》,让李洱炙手可热,但他内心相当的冷静。不难想象,这些年,有多少的编辑向他索要小说,有多少人在议论小说家李洱怎么写不出新作品了。对他而言,不谈长篇,写些短篇还些人情,持续著名小说家的热度,不在话下。好像他也不需要以新作品来表明自己作为好小说家的存在,那些一二十年前写的中短篇小说,被多家出版社想着法子出集子,依然应接不暇。
一个情绪波动汹涌的李洱,在写作方面面对诱惑,面对质疑,他真做到了不为所动。同一层次的循环,不是李洱所要的,他在自我设定标高,沉稳地自我挑战。
一年又一年,长篇还在电脑里,还在头脑里。在我的印象中,这也是他言而无信最极端的个案。当年,在门上贴上“写长篇,迎奥运”,还有些急不可耐的样子,到后来,不断地写,不断地推倒,不断地增,不断地删,写长篇几乎成为他唯一潜在水底的活动。别人替他心急火燎,他四两拨千斤。如此的行为,也当是李洱下手最狠的一件事。写作状态中的李洱从厅堂回到厨房,暗暗练功。由此,我也相信人前不正经的李洱,在一个人回到内心时,是多么的正经。
这就是李洱,一个大神般的李洱,你永远捉不住他那泥鳅般的言行举止。讲究起来、精细起来,让你诧异;稀哩哗啦起来,同样让你转不过弯摸不着头脑。喝茶,要铁壶烧水,水要一种牌子的矿泉水,泡茶要紫砂茶壶,至于茶叶,就取那几种,每一个环节,每一个细节,都细致得如中医针灸的下针。换个场合,粗糙的杯子里漂着茶叶末,他照喝不误。上了有档次的饭局,他的表现更上档次。可进了路边的小馆,一两张油腻腻的桌子,五六只缺口张扬的塑料凳子,他也能一屁股坐下,而且很舒服的样子。几串烤肉一个烤羊腰子,他竟天衣无缝地用茅台伺候。对了,这时候,小老板的种种趣事,自然也是他的下酒菜。某天,我们同赴一个饭局,我的感觉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他倒好,居然还能挑出不少毛病,诸如某道菜的刀功差了些,餐巾叠得不够完美,某只盘子的一枚花瓣被磨损了一点。离开饭桌,与众人话别,我们又钻进了他家附近的那个小得不得不能再小的烤肉铺子。他居然赞扬烤肉上冒出的油花,铁钎的锈迹有岁月的诗意,塑料凳子吱吱呀呀的声音相当美妙。
嘴上跑火车,不影响李洱的心善,许多时候善得出奇的过头,如同他一不留神间的柔弱一样。
我从不指望探知真实的李洱,他的真实在生活中,在他的小说里,但又不在,甚至不在他本名“李荣飞”的一笔一划里。李洱的真实这一时空无处不在,那一时空又飘渺至极。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与他的小说是一样的。
自我认识他的时候,也就是2010年,他就说他的长篇就要完成了。这以后,每年每次提及他的长篇,他总是这样的,就是一个多月前他说《收获》就要发他的长篇了,我仍然不相信。没办法,我找不到任何理由相信。不过,这一次是我错了,《应物兄》真的露出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