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说
冯俊科
《流沙》创作谈
契诃夫说:“我只会凭回忆写东西,从来也没有直接从外界取材而写出东西来。我得让我的记忆把题材过滤出来,让我的记忆像过滤器那样只留下重要的或者典型的东西。”我很欣赏和赞同这句名言。
《流沙》所反映的事件和人物都是我亲身经历过的。近五十年来,它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一直过滤到现在,才写成了小说。那个年代,是“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年代,是“认识自然,改造自然,人定胜天”的年代。半个世纪的实践证明:我们错了,并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然而,遗憾的是很多人忘记了。就像黄河水时而奔腾咆哮,恶浪滔天,随时会涌动起流沙,把平坦细腻的沙滩变成河道,变成无底深渊;时而风平浪静,悠悠流淌,又会把河道深渊变成平坦沙滩。沧海桑田,转瞬之间。这种鬼斧神工的变幻魔力,并不在于它吞噬了多少财富和生命,可怕的是它经常表现出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给人们带来更多的是平静和诱惑。更为可怕的是,这些违背自然规律的错误,现在依然在犯,代价依然在付,人们面对大自然,依然雄心勃勃,斗志昂扬。
一百多年前,恩格斯在《自然辩证法》里指出:“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这是多么英明、精辟和深刻!遗憾的是,哲学家从人类无数灾难性的后果中总结出来的论断,在中国很多人并不知道,因为他们并不学习哲学,甚至不知道什么是哲学。为此,我们这个民族将会继续付出灾难性的代价,这只是时间问题。
莫斯科大学建于1755年,这所大学有两大特点为全世界所独有:一是所有的男生必须服兵役;二是所有的专业必须学习哲学。俄罗斯自十八世纪后,出现了一大批文学家、政治家和经济学家,仅莫斯科大学就有十三人获得诺贝尔奖,不知道与学习哲学有无关系。
文学要讲故事,要讲人的生活、感情和命运,但不能离开时代。要通过故事和人的生活、感情和命运反映一个时代。马大喷、刘月季和她的男朋友,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他们的命运就是那个时代的命运,但他们都如同流星从高空飞速划过,消失在遥远的天边,只是在看见它的人们的心里,或许会留下淡淡的记忆,时间一长,或许什么都没有了。这世间的人和事,即使再惊天动地,再轰轰烈烈,最后都无一例外的遵循着这个规律,都无一例外的永远消失了。夜空依然寂静,群星依然闪烁。这就是时代和人。可悲的是,过去那个时代和人物,现在很多二三十岁的人并不知情,也并不关心,他们看到的就像是“大水退去后,留下了清洗一新的沙滩,没有一棵树一棵草一棵庄稼,光秃秃平展展黄灿灿的,空旷干净,一眼望不到边。就和黄河塌沿淹死了马大喷、刘月季和她的男朋友,第二天水退去之后的那样,软软的、细细的,犹如水洗过的黄绸缎子”。他们并不知道,他们在遗忘那个时代的同时,他们自己也将被后来的时代所遗忘,而对于一个民族来说,这是极其危险的。文学作品,应该为了避免这种危险承担起一点责任。这些从本质上说都是哲学问题,即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问题。
文学与哲学结合,开出的花朵才会更长久,更艳丽。几年来,我写的中篇小说《湨梁村手记》《何处安放》《鸦雀无声》《老戏台》,包括《流沙》,一直在做着这方面的努力,仅此而已。
编者说
王秀云
那一段人生的活史地
这几年,我编发了几篇冯俊科先生的作品,虽然从未见过面,但从他的作品中我大概了解了他的部分经历。他几乎一直用文学再现历史,用文学抵制遗忘,用文学表达对这个世界的态度。《流沙》也是这样一篇小说。
五十年,是一段太过漫长的时间,从2017年倒回五十年,就是1967年,仅从这几个数字我们就能想象那些波诡云谲的记忆。2017年,“我”是看客,参观黄河小浪底水库枢纽放水排沙。小说中写道:“这是在现代化技术条件下,利用“人造洪峰”,将下游河床淤积的泥沙送入大海,疏浚河道,防止溃堤。”
看起来,此刻的“我”看到的是技术的飞跃,是社会的进步,是人与自然的和解;50年前,“我”也是看客,那时候“我”看到的却是一场人间惨剧。人们吃不上饭,要以工代赈;知青回不了城,因为马大喷这样的人从中作梗;因为黄河改道,邻村之间为争地以命相拼;因为恋人不能回城,一对知识青年葬身黄河,尸首难寻……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所谓反面人物马大粪也死了,表面看来,他死的理所当然,是恶有恶报,然而,认真思考这些人的遭遇和结局,自然因果之间其实是人世历劫之悲,个人生死之苦却是时代记忆之痛。冯俊科先生笔下的流沙,是滚滚而去的时间长河,更是汹涌而来的历史必然,成千上万卑微的个人,被时代的流沙埋没,无声无息。
有位作家说:“小说是人生的活史地”。冯俊科先生的小说诠释了这个观点,他的小说没有过多渲染,没有技术炫技,他几乎是把过去那样一段生活原汁原味搬到了今天的读者面前。五十年,很多人不愿再去回忆那段岁月,更多的人,尤其是年轻人,很难理解中国有那样一段记忆,那样一些地方,那样一群又一群命如草芥的人民。冯俊科先生通过那些粗粝的人物形象和地域特色极为鲜明的对话,担纲了记录那段记忆的责任。他对历史的反思,对底层的悲悯和无奈,对苍茫人生的思考和感触,回荡在他的文字中,给基本进入现代生活的读者以警醒——历史从来不是偶然的。
历史从来不是偶然的,历史是对现实和未来最沉重的警醒。我读冯俊科先生的《流沙》时一再想起这句话,这是我送审这篇小说最重要的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