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曰春的《我说红烧,你说肉》,以戏谑举托起沉重,以普通人的真性情铸造出英雄的血肉之躯,以日常生活碎片拼凑出个体的生存挣扎与精神坚守,以对“良心”的呼喊和追寻来抵御世俗价值的侵蚀。他讲述的并不是执行消防任务,塑造的也非立下大功的英雄模范人物——或者说,作为他致敬消防的作品,这本书并没有迎合那些对优秀消防英雄及其催泪事迹的期待,而是揭去英雄的神圣面纱,将其放置于市井平凡百姓的人生图景中。
与初曰春认识两年,见面次数一只手可以数过来。如果放在小说里,他应该是个极具复杂性和多面性的人,个性鲜明又难以一言概括。腼腆识礼、务实能干是他,嬉笑怒嗔、眼疾嘴快也是他。如果是初次见面,他会礼貌性地笑笑,像那些默默的写作者;聊到他的一猫一狗,眼睛里是平湖秋水一般的柔情,但如果你就此认定他温厚内秀,那绝对要栽跟头——看他眼露狡黠,“坑”挖起来也是毫不留情。然而,当不经意提起他来自消防部队,那转眼收敛嬉笑的肃然神态,夹杂着一种小心翼翼和念念不忘……至此你会知道,这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这次,他讲的是与消防部队有关的故事。
一直以来,消防战士都被定义为具有奉献精神的超级英雄的形象而出现于大众视野,尤其是近几年,随着网络应用的普及化和传播媒介的多样化,消防队员的英勇事迹也以更加生动直观的形式出现在我们视野里,他们或舍命救人于水火,或机智敏捷化解危难……在被大众称赞为“最美逆行者”的同时,他们厚重的消防服背后,日复一日的艰苦训练,那些不起眼的日常凡俗,却鲜有人提及。
初曰春通过消防官兵的琐细生活,讲述了:生而不易,“活”要凭良心。马家庄朴实的农家妇女马大嫂,早年丧夫后便含辛茹苦地独自抚养两个儿子成才。进入消防系统的哥哥马小刚,脑子里紧绷安全弦,不惜与弟弟反目;而为升官求权的弟弟马槐生不顾村民安危、铤而走险,最终使村庄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花开”系列中,援藏干部李君抛下家庭和年幼的孩子,义无反顾地赴藏进行医疗救助,换取高原人民更好地“生”;因情势所需而被塑造出来的英雄模范,却因自己失误造成了年轻小消防队员的牺牲而内心受尽煎熬、日夜难安;明辨善恶、在利益引诱和恶势力要挟下,指导员张义不为所动,坚守自己的职责,甚至付出生命代价……而消防部队里的年轻队员,不乏个性倔强者,在经历淬炼后迅速成长的,不乏战友之间从互相较劲成为生死之交,甚至是虽死犹生的兄弟的,有追随父辈的脚步踏入消防队,最终继承遗志的,更有选择离开优渥的家庭环境而到部队历练,勇于大义灭亲的……几乎所有的人物都提到了“良心”这个词,凭良心生活,凭良心做事。他们所面临的有在兄弟情前对前途和对生死的取舍,有亲情面前对善与恶的抉择,也有为大爱别离亲人的成全……每个人都为“生”和“活”的问题焦灼,都面临人性的拷问。这形形色色的人物群像推动了许多生活中常见的和难以想象的情节。作者在处理纷纭复杂的人物关系时,采用了多重视角叙述的方式,他给每个关键人物以舞台,让他们站在各自的视角和情感角度进行叙述,各自的叙述之间像齿轮一样,按照某种内在关系横向地相互咬合,或者同在一个中心轴,突破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历史过往与当下现实双线并行叙述。这种叙述方式丰盈了故事情节的枝脉,全方位有秩序地交代,事件得以更立体的呈现,有如通过鹰眼俯视大地一般,通过这种全局感的把握,使文本获得了可信度和真实性——在枝节横生的错综情节中,情与理的矛盾纠纷中,浴火涅槃的情感和心灵显得弥足珍贵。
初曰春小说的真实性不仅是真实地再现了特定环境中的典型人物,还体现在文本中穿插了真实而细腻的细节描写,尤其是对“吃”和食物的描写,增添了不少现实意味和生活气息,让小说里的现实活起来。同时,他从情感的角度去观照现实生活,把握现实的本质。马大嫂第一次进城看儿子儿媳,特意带了自己腌的咸鹅蛋,这看似不起眼的东西,却彰显出抚育儿子的不易和一个贫穷母亲对儿子全部的给予;李君离家前想变着花样给女儿做点吃的,她能给女儿的极少,而女儿却拒绝了,反而吵着要吃月饼——这隐喻着团圆的食物,终是求而不得,让人怅惘;消防战士周兵牺牲了,平日里时常与他斗气的战友徐兵退役,在营地对面开了饺子店,只卖周兵最爱吃的韭菜馅饺子,并照顾他患精神疾病的母亲,这韭菜馅饺子成了众人回忆过往,寄托哀思的念想;初入伍的年轻战士最爱吃红烧肉,味蕾的满足弥补情感上无人关怀的空缺,是精神无所依托的安慰……作者通过“吃”来呈现家庭生活与消防事业之间的矛盾冲突与秩序建构,以及在此过程中人心的颤动与价值观的探求。
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的“她们”也同“他们”一样,引发出了深沉的叹咏。“她们”在幕后默默耕耘着,吞下生活的苦痛,化为包容和抚慰,在变故来临时表现出的是充满坚定和忍耐地冷静应对:面对儿子要砍自己种下的刺槐树,庄户人马大嫂认为“有理不在声高”,不哭不闹,条理清晰地抗议;援藏干部李君,决心结束婚姻,抛下年幼的女儿,为的是身患胃癌不想拖累家人,更重要的,是她要为之前的过错赎罪——因手术中病痛难忍,间接导致病人离去,使得年幼的孩子失去了母亲——她将自己的一生献给了高原;李君的女儿格桑成年以后到高原的消防部队,原本只是追寻母亲的踪迹,在得知母亲的苦衷之后,坚定地留在高原,继续传承母亲的大爱;槐米深爱甚至有些崇拜自己的丈夫,她对现状满足,却一时鬼迷心窍听从上级指示,助长了典型的畸形成长,使自己和丈夫都陷入了痛苦之中,她想尽办法开导宽慰丈夫,失败之后,她又开始了深深地自责;年轻女孩“我”,做了违背良心的事,好不容易攀附上高枝,以为跳出了牢笼,却陷入了另一个无底深渊,看似罪有应得,但我们同时也看到她被所谓的叔叔刘总侮辱后的无力反抗,在陷害正直的张义时内心的挣扎,以及在张义受伤以后的悔悟……女性内心深沉的爱,翻来覆去的思量,痛定思痛的冷静和坚忍……对女性的塑造,作者拿捏得恰到好处,让我们深感消防员背后女性的伟大。但不得不说,小说中几乎所有的爱人都以离散告终,作者从情感的角度创作出这样的现实,让我们确知事实如此,又让人怅惘而难以释怀。
初曰春的《我说红烧,你说肉》,以戏谑举托起沉重,以普通人的真性情铸造出英雄的血肉之躯,以日常生活碎片拼凑出个体的生存挣扎与精神坚守,以对“良心”的呼喊和追寻来抵御世俗价值的侵蚀。他讲述的并不是执行消防任务,塑造的也非立下大功的英雄模范人物——或者说,作为他致敬消防的作品,这本书并没有迎合那些对优秀消防英雄及其催泪事迹的期待,而是揭去英雄的神圣面纱,将其放置于市井平凡百姓的人生图景中,让我们看到重情义行孝悌的活生生的消防军人,他们消防之行的来路和归途,他们人性中的隐忍与执念,以及他们背后不轻易示人的、含着泪负重前行却步履坚定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