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当代知名作家里,须一瓜和她的小说都显得有些特别。当她是记者徐平时,她是《厦门晚报》的资深记者,专跑公检法线,写遍了发生在厦门的大大小小的新闻。可当她是须一瓜时,她就成了一个主打法治题材的“头条小说家”,她的小说登上了各大知名文学刊物,也获得诸多文学奖项。记者的身份不断反哺着须一瓜的小说创作,须一瓜尤其擅长借助新闻事件、政法案件深入探索、追问生活和人生困境,她的小说自由地游弋在通俗与深刻、类型与个性之间,既能获得最广泛读者的喜爱,也能够打动苛刻的专业评论家。
非常典型的是,须一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太阳黑子》。小说讲述了十几年前三个年轻人不小心酿造了“水库强奸灭门”大案,从此他们远弃尘嚣,离群索居,不断进行着自我救赎。犯罪、逃亡、侦破,小说有着强烈的类型文学色彩,但它又有着极高的文学性和思考深度,须一瓜通过三个人物的痛苦救赎进行人性的思辨,展示了人性的复杂与脆弱、迷茫与挣扎。《太阳黑子》 可以让人看到杜鲁门·卡波特《冷血》的影子。
大众期待之下,须一瓜推出长篇小说新作《双眼台风》。此前《双眼台风》作为头条首发于《收获》杂志2017年第6期,而今发行了内容更为完整的单行本。《双眼台风》的成色如何呢?
小说依旧是须一瓜擅长的法治题材。在一次审讯中,嫌犯甘某主动供认了一起十多年前的强奸杀人案,这一供认在公安局内部引起轩然大波:此案在当年已被办成“铁案”,且“凶主”早已认罪并被枪毙,怎么会“一案两凶”?是继续将错就错,还是将旧案追查到底?公检法内部,两股力量立场迥异。以鲍雪飞为代表的恶势力猖獗、狂妄,践踏法律,视生命为草芥,令人发指,而傅里安象征的正义力量果敢、无畏,敬畏法律,敬畏生命,其行止读之让人热血沸腾。
《双眼台风》非常“好看”。冤假错案悬念重重,让人欲罢不能,正义和邪恶力量的对抗步步惊心,让人揪心,犹如台风来临前的山雨欲来、黑云压境,小说的情绪始终处于一种紧张压抑的状态,可以想见许多读者是屏住呼吸一口气读下来的。直到最后台风过境,狂风骤雨,一并卷走所有郁结的沉重,读者的情绪才得到宣泄,感到一种风清气净的释然。
但“好看”之余,《双眼台风》还是隐隐让人感到不满足。它很“好看”,但好像也只剩下“好看”了,并没有太多回味和反刍的空间。在通俗和深刻之间的微妙关系中,这一次须一瓜失去了平衡,她显然是往通俗、流行方向走了。
最鲜明的一点是,她笔下人物失去了复杂的底色,正面人物和反面人物太过脸谱化了。正面的人物有的是无关痛痒的小缺点,本质上近乎“高大全”,反面人物则穷凶极恶、无恶不作,仿佛就是恶的化身。这并不是说现实生活中不存在这样的人物形象,而是说小说的作为并不止于此,它不应只告诉我们非善即恶、非黑即白,这是对生活的简化、也是对人性的简化。就像须一瓜在创作谈里所说的:“文学,才是世相人心的工笔画,它至少提供了一个机会,让我们以相对深刻和全面的知觉,去触摸人生的凹凸裂隙。一份处理决定和判决书,只能告诉我们什么不能干,而优秀的文学,是让我们洞见,在判决裁定的后面,那个生命蒸腾的丰沛世界。”
可在《双眼台风》中,我们看不到人性的“凹凸裂隙”,看不到个体背后的“丰沛世界”。尤其是对反派人物鲍雪飞的刻画,活像某个被查的贪官的案件通报的脑补版,须一瓜的写法浅薄粗俗,满足的只是部分读者的贪官想象和猎奇心理。
《双眼台风》仍可被称道的,是须一瓜对真善美的一贯信仰和始终坚持。这是须一瓜系列小说的一个核心特征。如今的小说中流行写恶,把人性的天花板不断降低,直到使人趴在丑陋的淤泥中,然后告诉你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仿佛唯有如此才能体现出批评锋芒,才有所谓的深刻。可事实上,对恶的偏执也会造成写作的单向度,它抹杀人的复杂性、抹杀生命的宽阔深邃。真正伟大的文学,最终都是关于善良和希望的,即便有黑暗、有冷漠、有丑陋,但也有黑暗中的烛光、冷漠中的温暖、丑陋中的纯洁。
诚如评论家李敬泽说的,须一瓜“对人性抱着非常宽阔的看法,对人性的多姿多彩有非常宽阔的感受力”,她相信人性的善良和正义,对道德有着充沛的想象力。在《双眼台风》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正义感,即便傅里安这一人物形象过于“理想化”,但他还是能够打动我们,并让我们相信“人心再险,还是有基本正义,在天地之间”。
《双眼台风》已经成为影视改编的热点。影视化或许是须一瓜的目的,毕竟这往往意味着丰厚的报酬。但如果须一瓜想在文学的世界里有更大的作为,她就得谨记评论家阎晶明曾给她的建议:“在写作态度上,要坚决,你想做一个纯粹的小说家……这种流行的因素就应该再减低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