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蕴漂移》是一本奇特的书,它与此前任何一种对《心经》的注疏、阐释都不一样。确切地说,它不只是在阐释《心经》,更是通过阐释来“拯救辞藻”,呼唤心灵中的万物。李森对《心经》的解说,是一种吟诵、咏叹,一种将经文当成乐谱的、充满狂喜和发明精神的演奏。任何有活力的阐释都是演奏,它必然包含着阐释者的个体风格特征。在李森看来,在哲学、艺术和文学领域,那种无个体风格的概念生产和复制已经堆积如山,他想通过对《心经》的演奏,来“激活心灵结构中赋有尊严的诗意自由”。
——“《心经》是旷世美文,是横空出世的锦绣辞章”——这是李森打开《心经》的独有方式。正文第一句话,就彰显了李森的态度与方法:“《心经》不宜以叙事文阅读,只能以韵文吟诵。”“吟诵”是对心灵节奏的寻找、打捞、激活或创造,它将《心经》的言辞视若“永恒的煦光,造就了一叶扁舟让我们登临”。吟诵,是以一颗诗心去叩问般若之心,它不仅包括对《心经》的吟诵,也包括吟诵诗篇来与《心经》相印证。书中,那么多古今诗篇 (其中也包括作者本人的诗篇)都如星辉一一闪烁,在《心经》的佛法之海中照见自己的姿容。这当然是奇特的。更为奇特的是,此书凡 20篇,貌似将《心经》从头讲到尾,但实际却是每一篇皆自足,都包含着从某个角度对 《心经》的整体观摄。读者可以从任何一篇开始阅读这本书,因为20篇亦如20朵言辞之花,花影流连往复,自在绽放。
——这颗与《心经》相印证的“诗心”,被李森称为“英雄心”。其中有李森的个体生命经验,有他对世界、语言和心灵的证悟。李森声称:“《心经》是英雄之诗。”他在《心经》中看到的是一位截断众流、以直笔书写的英雄人物,而不是拐弯抹角、玩弄概念的怯懦书生。要理解“英雄之诗”,仅仅从概念和义理辨析入手是不够的,它需要创造出一场惺惺相惜的对话,更需要创造出开启这场对话的方法。
——这一方法,被李森命名为“语言漂移说”。“语言漂移说”认为,一切语言均处于漂移状态,在漂移中生成意义,在漂移中寂灭或退隐、凝聚或新生。它认为:哲理和诗性的创造,既不来源于本质,也不来源于现象,而源于语言在漂移时刻的意义生成。对李森来说,任何一种诗性的创造(包括创造性的阐释),都成于语言在漂移时刻的吟咏反顾、如去如来。不难看到,“语言漂移说”其实是在语言哲学和艺术哲学中对佛法“空”义的创造性阐发,或者说,是对“空”的解域化操作——《心经》以“空”义对“蕴”的破解,被转换为“漂移说”对“概念化心灵结构”的破解。由此,《法蕴漂移》对《心经》的阐释,就同时包含着对现存的哲学和文艺理论的批判。
——“语言漂移说”以“漂移”来说“空”,首先是对概念化思维的批判,亦即对本质主义和知识论系统的批判。批判不是完全颠覆或抛弃,而是要彰显其限度并平衡它。李森说:“伟大的书写都是反概念的,自古如此。”这一句后面紧跟着的却是:“伟大的书写者又要制造概念,以表达人类雄心勃勃的某种观念内涵。”人类在概念问题上的两难处境由此而来。李森试图在概念化与反概念化之间保持一种张力,这是以诗来平衡哲学,以“象”来补充和限制概念。而“空”义的精髓,就在于使心灵中凝聚、固化的蕴漂移起来。这样的漂移,就是作为“动词哲学”的佛哲学或“反哲学”,它在使用概念的同时又融解着概念,使作为“蕴”的概念由实体-名词变成动词。对“动词哲学”的阐发,是《法蕴漂移》中最精彩的部分之一。在“动词哲学”中,语词的意义并不依赖于实体或本质的存在,毋宁说,“名称”或名词只是意义的生成运动所经过的语言空间中的若干“位点”,所有的“位点”都是暂住的位点,它既不是本质的位点,也不是非本质的位点。就此来说,“语言漂移说”既不同于本质主义的语言观和存在观,也不同于反本质主义的语言观和存在观。
——从“漂移说”出发,李森还对艺术语言中预设的价值观系统进行了批判,这也是对旧的审美心灵结构及其背后的审美制度的批判。这是“拯救辞藻”的题中之义,它意味着以“初心”来帮助语词“芝标形象、破壁而飞”。为何要彰显“形象”或“象”的重要性?因为在“象”之中,仍保留着人与世界遭遇时的原初经验和事物本现时的姿容。它们能使心灵进入“度蕴的潮汐”,成为“活的心灵结构”。仅从本书各篇标题来看,“敲门”“回音”“风”“转经筒”“花”“灵犀”“潮汐”“轮转”“浪浪相逐”都是“象”,它们打破了概念语言的“壁”,使心灵有机会从缝隙间遁去。
——《法蕴漂移》采用了一种高度诗性的阐释和批评文体,并且在书中频繁地重新组合、搭配词语,有时甚至自创新词。这应合着李森一向主张的“批评即创作,阐释即创作”的理念。我们知道,鸠摩罗什和玄奘等高僧在翻译和阐释佛经的同时,也创造或发明出了一种新的汉语。而《法蕴漂移》也致力于在阐发《心经》义理的过程中更新汉语。这不仅体现于将“文学的辞藻”与“哲学的义理”相结合,也不仅体现于书中俯拾皆是的优美、激荡而富于魅力的比喻、对仗和韵脚,更体现于书中对固定词语(概念)的松绑、颠倒和激活。当李森将“思想”变成“思-想”、“空相”变成为“空-相”时,概念从名词变成了动词;而当他将“春风”颠倒为“风春”时,风那卷裹万物的气息被重新唤起,在字里行间吹拂。这种个体化的言说方式,使得汉语衍生出新的变化,如同一粒新投掷的石子更新了母语的波纹。
——从文体上讲,《法蕴漂移》继承了中国古典思想、古典文论的诗性文体传统。从 《道德经》《庄子》到《心经》《坛经》,这些伟大的思想经典首先是绝妙好文;从刘勰《文心雕龙》、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到王国维《人间词话》、顾随《驼庵诗话》,这些文论也都具有强烈的个体风格和文体意识。在西方也有一个以诗性文体来言说思想和进行阐释的传统,比如柏拉图和尼采,但由于亚里士多德教材式的论说文体的影响,这个传统没有中国古代那么发达。李森的写作,显然来自于这一诗性的阐释和批评传统。正如李森在书中不断强调的,诗性的书写在本质上是一种呼唤:呼唤我们以一种活的感受力去打开 《心经》,同时打开自己,重新与世界、与语言相遭遇。我们可以在具有个体生命节奏的吟诵中,用自己的呼唤和观照与《心经》相印证,从这部经典中生出新的意蕴。